关闭
老人出书 家族出书 单位出书 教师出书
学生出书 自费出书 博客出书 其他出书
 
 

手机:13037972986

电话:0951-7895312 7895346

腾讯QQ在线客服

地址:银川市金凤区新昌西路132号银川当代文学艺术中心图书编著中心园

网址:http://www.csw66.com

 
 
当前位置:网站首页 >> 新书展示 > >> 信息详情

回望乡村

发布日期:2017-07-21 17:04:52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回望乡村 / 方刚著. -- 北京 : 团结出版社,2017.8
(书韵文香 / 杜哲, 黄娜主编)
 ISBN 978-7-5126-5296-5
Ⅰ. ①回… Ⅱ. ①方… Ⅲ. ①诗集-中国-当代Ⅳ. ①I22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153835号
 
 

 
一回首眼中就会下一场雨
一条土路充满泥泞
稻田、田埂、古树、老屋、水井
以及更多乡村符号纷纷扬扬
母亲留下的一根红线头,捻一下就疼
那年转身,从泥土里拽出自己
半截根须渗血
行囊里塞满叮咛,母亲的手语潮湿
这多年,不忘初心
聆听春联,一个苍老的声音反复诵读家训
这“忠厚传家”,这“细水长流”,这“平安是福”
一撮乡土校准行走的姿势
现在仍在路上
怀揣一枚用旧的月亮
想家的时候,从体内扯出一条河
走完它的上游
 
 
 
 
 
001 回望乡村(代序)
 
第一辑 乡村插图
 
001 / 深 山
006 / 丘 陵
011 / 临 水
015 / 空心村
032 / 留守儿童调查手记
037 / 留守妇女调查手记
041 / 留守老人调查手记
046 / 建设美丽乡村,或者记住乡愁
053 / 民 歌
056 / 乡村插图
 
第二辑 乡愁词典
 
064  / 乡村旧物
071 / 乡村旧事
077 / 乡村匠人
081 / 农 具
088 / 庄 稼
094 / 野 草
103 / 树 木
108 / 蔬 菜
115 / 水 果
119 / 爬 虫
123 / 水 族
128 / 禽 鸟
132 / 畜 兽
136 / 年 味
140 / 乡愁词典
 
第三辑 与一条街道对齐
 
152 / 与一条街道对齐
157 / 记 事
160 / 杞人之忧
167 / 工业园区
173 / 乔迁之喜
180 / 在特殊教育学校
183 / 在红二十五军长征出发地何家冲
187 / 我想对每一座村庄喊妈
191 / 受伤记
198 / 瓷 婚
 
第四辑 一些相反的力
 
212 / 一些相反的力
219 / 对 弈
225 / 症 状
229 / 靠近光亮
232 / 五 行
235 / 山 中
239 / 比小还小
243 / 酒
246 / 茶
250 / 桃 花
253 / 淮河大水
 
 
 
 
 
 
 
 
 
 
深 山
山 崖
 
在山梁上砍柴,或者放羊
容易忽视一堵崖的陡峭
 
从崖沿往下看,河流很小,山路很小
村庄很小。一块一块田地,很小
 
更小的是人。从村庄到田野转动一生
仿佛被一座山钉住,有时,路的绳索被拉直
 
高一些陡一些的崖叫舍身崖。想想看
倾身一跃,要舍下多少东西,也有多少不舍
山崖就是最大的坎
 
就是坚硬,就是残缺,就是阴影
就是山里人命里的一条线
 
夕阳颤颤巍巍。唱着一支山歌下山
绕过一堵崖,要很久
 
山 风
 
山里的风是有形状的。比如
站在最外面的岩石,被一小口一小口撕咬
失去一部分尖锐
 
比如,山崖上的树被扭曲
像一朵朵行走的云
 
比如,炊烟被风牵扯,飘散成云雾
山里弥散淡淡的香味
 
风在低处画着潦草的线条
他缩了缩身子,往村庄走,影子越来越小
 
他最终会被风吹成一座坟茔
像众多坟茔一样,墓碑举着一个名字,经受
没完没了的风
 
山 林
 
林木茂密,适于隐姓埋名
山里人就着某个山坡,种下自己的名字
的确容易荒芜
 
那一茬一茬的落叶啊,逼迫人
把一部分春天交出来
更密一些,就是野
藏着野猫、坏人、鬼故事、狼外婆
在孩子的年轮里投下阴影
其实,林里多半是荆棘、灌木
除了小部分作为烧柴,大多自生自灭
任性地伸展枝桠,覆盖上山的路
 
他叹口气说,这荒山野岭,这紧巴巴的日子
这密不透风的山林
 
山 口
 
山口就是山的入口
进入,就多了曲折与不平
 
山口也是山的出口
出来,就有了宽阔与辽远
 
走出山口,是一次决然的转身
他要挣脱山梁、泉水、几亩地和一条路
 
挣脱亲人眺望的目光
怀中的民歌落下几片叶子
 
都说,城市拒绝方言
红灯光、紫灯光、绿灯光,旋转
有些让人眩晕
 
映山红
 
她在风中萌生蓓蕾
一座山又一座山遮住视线
 
她微微摇曳一抹绯红
鸟儿将她的心事张扬得众人皆知
她呼啦一声开了
把一丛烟火烧得红红火火
 
她开始飘落一片花瓣
布谷鸟三番五次催促农事
 
她将卸掉最后的美
眯着眼看,熟悉的石头与山林
 
我描写的是一个山中女人
你也可以,把她想象为一株映山红
 
山 庙
 
庙很小,立在山顶,俯视山里人的命
青砖黛瓦彰显由来已久的旧
 
跪的姿势也是旧的。他双手合十
绷着身子,像在承受一种沉重的力
 
“纸灰飞作白蝴蝶”。一炷香燃起的烟
轻得像梦
 
他的额头与土地磕出响声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明晃晃地升上来
 
沿着山路朝着村庄走
他的腿脚不稳,有一些摇晃
 
远 山
 
更远处还是山,深黛色或者浅蓝色
一座一座耸立,像森林,像波涛,像栅栏
 
高而远的山峰是一种召唤
让人想到山后看个究竟
 
孩子们走不了多远的路
就对着远山喊——有人吗
 
有人吗——回音袅袅
孩子们确信,很多人在喊着自己
 
等到长大些,他们就会明白
从对面看,这里也是远山
 
也像森林,像波涛,像栅栏
 
丘 陵
丘 陵
 
从远处看,只能看到村庄的一部分
另一部分被山丘遮挡。初冬
田地一小块一小块裸露,有
或平缓或陡峭的坡度
 
从村庄向外看
没有一个角度,能看到完整的天空
 
一颠一颠地走过坎、坡、岗、洼
会不会产生内伤?那个人木讷、佝偻、消瘦
被冷风一刀一刀,削得越来越小
 
松树、柞树、乌桕、杨树,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树
沾着粉彩,潦草地涂抹一幅画
被炊烟熏烤,微微泛黄
 
梯 田
 
从高处看,梯田就是一张网
早春,有水的田白得闪亮,就是一个个网孔
 
他用铁锹挖土,堵住田角的缺口
像在给一张网打结
赤脚走在田埂上,会遇到墒情、雨水、节气这些名词
以及犁田、插秧、除草、收割这些动词
 
一弯腰,就到了汉朝,或者唐朝
无非是直辕犁、屈辕犁,无非是旱灾、水灾
 
走着走着,他的身影就析出金黄
有一片显眼的汗渍
 
而村庄,缀在一张网的边沿
像是在撒网,又像是
被一张网网住
 
木瓜也是果实
 
木瓜沉实、坚硬、苦涩,难以食用
这无用之物,在乡下,没人要,也没人管
它默默地开花、结实、成熟、落下
 
那种向下的姿势,让我想起山里的亲戚
勤劳、木讷、怯懦,倒下时不发出多大的声响
 
这几年,木瓜大批进城,成为观赏植物
在新区,排成一列,迎风点头
有人说,木瓜是药物,能治高血脂等富贵病
 
亲戚将最后一棵木瓜树卖了出去
村庄空空荡荡
 
 
 
 
 
 村 落
 
房屋一般位于朝阳的洼地
疏疏落落的,顺着地势而建
从这一家到那一家,要穿越田埂、坎、坡
夜晚,灌木和蓬蒿遮住光亮
有大片的黑
 
孩子们晚上很少出门
山风呼呼地响着
四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
围过来
 
一个小村可能只有几家,十几家,按照方位
人们习惯分为上塆、下塆,或者南塆、北塆
 
住在一个村里的人,按照辈分确定秩序
不管是不是亲戚,都被称谓
一遍遍拉紧
 
采 茶
 
她们臃肿,风霜
皴裂的手挥动
像是要从茶垄上抽出一根红线头
沾着泥土的样子,让人怀疑
她们是否曾经晃动过绯红的爱情
 
从远处看,早春的风把她们的影子吹得很皱
像潦草的笔画。更远处是稀疏的村落
掩映在浅浅的新绿里
一条羊肠子路,被磨得起明
传来肉体磕碰石头的声音
 
割 稻
 
握稻,挥镰,将稻谷整齐地放倒
一种姿势使用数千年,被深度磨损
他们起伏,像在泅渡
 
山丘隆起盘旋,把稻田挤成碎碎的黄
收割机无法越过这一块到那一块之间的
陡峭
 
他们获得了缓慢。夕阳迟迟不肯落下
炊烟清晰地呼唤谁的名字
鸟巢沦为一点黑暗
 
收板栗
 
好像有什么东西相互碰撞
不时发出脆响,不全是板栗掉下的声音
他俯身的样子像是在寻找金子
这符合“靠山吃山”的哲学
筐子里装满褐色板栗,闪着些微的光
 
他告诉我,总是跌价
买板栗的人越来越少
我看到,他手上有很多细小的划痕
 
他还说,收板栗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敲
把栗包打下来,剥,要不怕刺
另一种是捡,就像这样
等栗子一个一个掉下来,要很久
 
数鸡的女人
 
她一天天地数,一年年地数
鸡,少了,多了……更多时,总是那几只
她越来越皱,手上布满裂口
 
一个乡下女人,每天
要丈量从田亩到炊烟的距离
经不起山风一次次地吹
 
还要数鸡,每天
从灌木、稻田、山坳里唤回鸡雏、母鸡、公鸡
她的世界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的世界里
攒动毛茸茸的希望
 
临 水
渡 口
 
准确地说,我是在怀念渡口
一座桥抹掉渡口,堤岸残留一截历史
 
那时,船是会移动的路
一颠一颠地载着面黄肌瘦的生活
 
一条河被划来划去,却不见伤痕
水给了村庄十足的韧性
 
逢集,女人们摇晃越来越少的俏
过河,与一条街道擦出尾音
 
老艄公嗓子里涌起陈年的桨声。他说
其实,对岸没什么两样
也是羊肠子路,也是稻浪翻滚
也是矮房子,盖着青灰色的瓦片或者茅草
 
也是,鸟巢被树枝高高举着
像极了孤单
 
江淮人家
 
挖沙船在河道留下大大小小的暗坑,产生漩涡
他小心撑船,弓腰的姿势被风吹皱
 
网有无数小孔和结
他一直没能打捞起自己。波浪
一层层涌进血脉。鱼腥味很浓
 
矮房子被涛声荡来荡去
夜晚,感觉像是睡在一条船上
 
他缓慢拉长的时针,被夕阳晕染
偶尔眩晕,很难与一条河
保持垂直
 
库区小学
 
需要经过一片狭长的水域
需要坐船。水边的孩子不会眩晕
波浪层层拍过来,有一些沁入身体
 
学校小楼装着书声
风若大一些,也装着鱼腥味
与书本散发的油墨味混在一起
 
大人们在布网,密密的网孔阻断鱼的洄游
长竹篙,短竹篙,像凌乱的生活
 
从远处看,学校上空的红旗很小
像一明一暗的火星
 
 
 
 
 
冲积平原
 
靠近河边的树木格外高大,庄稼也长得更茂盛
土地平旷,仿佛生活没有坡度
 
老人说,这土里也有村庄,也有祠堂
很多年以前,洪水一茬茬地淹来
 
我看到,一条河暴戾地撕扯烟火
把一册册家谱扔进水里
 
看到饿殍、打狗棍和破烂衣裳
一株庄稼挣扎着,把几片萎蔫的叶子举出水面
 
看到新房子盖在原址。地面更加平整
只是高出了一层。返乡的人重新耕种姓氏
 
老人讲,这些水来自黄河
隔不了几年,就从北方冲过来
 
老人把黄泛区从史书里摘下来
在我面前摊开。我遥望
那一望无际的平
 
挖沙船
 
他们用掏空的方式,向一条河索取
有时,沙子也是金子
 
挖沙船挥动巨大的铲子,一铲一铲戳下去
我猜想,一条河会很疼
 
河道挤满又大又深的坑
一尾鱼,游着游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找不到回家路的,还有孩子
暑期,常常有一些乳名溺水,再也发不出回声
我怀疑,一条河的疼痛与城市有关
大片的房子和路面,掺进河的血肉与骨骼
 
水很深。从表面看,波浪
依旧生生不息
 
水 鸟
 
它们说着春天。万紫千红
暖暖的风。从最长的鸣声里洇出大片柳色
 
如果是游禽,你走过去
它会突然在水面划出一条逃跑的路线
在远处停下来望你,好像说,你下来试试
 
如果是涉禽,举手投足优雅而缓慢
有时,又快如闪电
 
如果是鸣禽,声音更婉转
像是要把你的童年,从体内全都抽出来
 
我常常与它们相遇。那次返乡
沿着河岸走,几只水鸟争相
把乡土诗又背一遍
 
 
空心村

 
土路。野草漫过来
回放村庄史。第一行脚印带血
他是挑担而来的吗
晃晃悠悠。在箩筐的一头放一个孩子
戴猫头帽,穿虎头鞋
不哭。最初的人生是漂泊
他习惯看行走的世界
在另一只筐里,放锅碗瓢勺
以及少许的米面油盐,包裹里装着衣物
还要放一些什么呢
多了,他挑不动
分一些给身后的女人
她有壮实的身子,适于走远路
木匣子里藏着家的密码
她坚持要带一只母鸡,拴住腿
有时在筐里生蛋,咯咯地叫
 
他们找到土,生根
路是踩出来的。主路要宽
村庄得有敞亮的出口,走人
也走车,最早是独轮车、架子车
一路吱吱地唱歌
后来有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四轮车
雨天,碾出深深的车辙
进出村庄,必须经过泥泞
 
从村庄到田野,是羊肠子路
纤细,弯曲,长满茅草、蓬蒿、龙须草
经过时要小心,可能有蛇
见有人来,哧溜逃走
青蛙敏捷地跳到水田里
蚂蚱不辨方向地蹦着,跳着,飞着
秋天早晨,草尖上挂着露珠
一轮轮小太阳,要把什么照亮
 
草鞋、布鞋、靴子、皮鞋,或者赤脚
脚印纷纷扬扬。出门,融进光
回家,靠近暖
土路在每一个乡下人身上打上死结
他们蹦蹦跳跳地走
稳稳当当地走
踉踉跄跄地走
颤颤巍巍地走
一生不能,也不肯挣脱一条土路
 
有陌生人路过
激起犬吠,一条路有排斥力
有时,亲人没能按时返回
焦急等待的身影和路一起融进暮色
村庄里灯火点点,像张望的眼睛
 

 
一块地荒芜
从前,被一遍一遍翻耕
土地上的词条被农人熟稔地背诵
比如节气,他们遵循农谚
走进农事,有时劳累
须绷紧身子,并极度倾斜
比如雨水,得有合适的墒情
一场雨就是一层金黄啊
遭遇干旱,唱车水歌
把远处的水一节一节输送到收获的渴盼里
或者求雨,跪在庙前
垂着萎蔫的叶子
用足够的虔诚感动天
 
传来农具碰撞的声响
犁铧上有明晃晃的光
直辕犁、曲辕犁,掀起波浪
农人、牛、土地、村庄,构成和谐的角度
把农耕史又讲一遍
然后用耙,把土块弄碎
人站在耙上,还要压上重物
才能给土地施加足够的力
还是那一头牛,还是那样缓慢、沉实
沿着一条鞭子的方向使劲拉
接着,给田地挖沟和起垄
用铁锹挖与培,使水均匀
也使想象的金黄,面积更大一些
除草。一柄锄头演绎唐诗意境
汗水滴下来,滴下来
禾苗被感动,摇响一片片阳光
该收获了,把冲担插进稻捆、麦捆、豆捆
挑起来,有力气的、没力气的
都得小跑,想早一些卸掉不堪承受之重
 
一块地最好轮番种植不同的庄稼
如果种水稻,得保证水
这些水乡女子,清秀、妩媚
喜欢在风中荡起裙带
晚上,把蛙鸣的键音弹得清脆而响亮
种麦。冬季,麦芽攥紧一点糖
对抗雪霜。春来,纷纷返青
一齐拔节,向天空倾泻碧绿的声音
种豆吧,于是就得到豆
豆荚熟了,被雪藏的事物
急不可耐地蹦出
豆虽细小,多了就构成生活
还有芝麻、玉米、高粱
摇曳十万乳头
 
一块地合上农业史
会不会删掉刀耕火种、播种收获的往事
会不会删掉赤足踩在泥土上的声音
会不会删掉弯腰、起伏的姿势
那些碧绿与金黄
那些青涩与芳香
那些捧起粮食的手
那些跳跃火焰的眼睛
那些呼唤回家吃饭的喊声
荒芜。板结。沙化。水土流失
一只蛐蛐断断续续唱着秋天
 

 
池塘干涸。把时光倒回一些
让它蓄满水,涌动十万拟声词
有大片清凉与澄明
池塘是村庄的眼眸
眨一下,就春天了
 
靠近水草。菖蒲丛生
如果摇动,可推知有鱼嬉戏
把快乐传递上来,传递上来
茨菇有飞机一样的叶子
孩子们喜欢摘下来,模拟飞翔
浮萍命里缺土
总是一荡一漾地眩晕
 
水面若大一些
便有女子划船,荡进民歌深处
莲叶田田,她说出“怜子”的暗语
爱情就绯红了
被蜻蜓采撷一瓣清新
一只水鸟突然划一道逃跑的轨迹
捣衣声。女子已变成村妇
她弯腰汲水,怀抱一只喧响的陶罐
炊烟葱茏地舒展叶子
一个男人坐在塘边
把脚浸在水里,体内布满水纹
一只牛泡在水里
露出鼻子,呼呼地喘着粗气
 
孩子们打水漂
梦想跳起,落下,跳起,落下
荡起一涡儿一涡儿阳光
 
 
 
 
 

 
树木不辨方向地生长
从前,被削剪枝桠,它们保持伞状
遮挡风雨,洒下荫翳
人语、犬吠、鸡鸣、鸟叫,组成交响乐
每天不间断地播放
 
有树便有村庄。更早一些
筑木为巢,架木为桥,凿木为舟
树木撑起大部分生活
还做成家具,以桌椅床柜的形状
盛装日子。或者
以木为篱,以柴为扉
用树木标志家园,用桑梓指代故乡
冬天烧炭,为乡情保温
 
要一一认出乡土树,叫亲人
把时令假设为春天
桃花灼灼,送来密密匝匝的吻
引人陷进桃花劫
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梨花是素颜女子
纯洁得不可亵渎
她有忧郁症,如果遇一场雨
梨花站在门外,不知
该不该敞开门,唤她进来
杏花把一行心事伸出墙外
总想惹出绯闻
初夏,槐花模拟一场雪
微甜,可以做槐花馍
尝一口,就回到童年
乡村很卡通,一树一树都挂着铃铛
 
秋天了,柿子点起红灯笼
照亮通往甜蜜的路
此时成熟的还有梨、枣、石榴、山楂
争相演示“硕果累累”的成语
树叶飘落以前,蘸着鲜艳的颜色
红的、黄的、绿的,泼出
让村庄再美丽一次
 

 
走进村口。村口就是出口
可能遇到一个外出打工的人
从亲情里拽出自己,他究竟有多疼
儿子、父亲、老公、叔叔、老表、外甥
喊哪一种称谓,能让他回头
此去,有小路、大路、车站、站牌
车票上名字很轻
他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塞进城市
都说,城市里到处是红灯光、绿灯光
大楼从高处倾轧下来
望一眼,就晕
 
也可能遇到一个搬家的人
家具杂乱地堆满汽车
他要把后半生移植到城里
就像被移植到城里的一棵风景树
他会不会向村庄方向,摇动带雨的叶子
此刻,他在心中放映乡村片
迁徙史。他看到
祖辈攥紧姓氏颠簸辗转
在村庄停下来,找到宅基地
风水先生说,此处甚好
适于生长烟火
最后,可能遇到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
他决绝地转身,把农民的身份用力掷在地上
向前,看到辽阔与遥远
心中尚未形成乡愁。他不知道
从此,乡村再没有童年
没有磕磕碰碰的童年
没有拖着小鼻涕的童年
没有满野奔跑的童年
没有脏兮兮的童年
巢,空空荡荡
 
其实,村口也是入口
那一年新媳妇进村,是坐花轿吗
那是更早的事,好像是骑着毛驴来的
不像后来,一定得坐着轿车来
路没修好以前
轿车进村有些难
颠簸着,有不顺利的感觉
她进村了,踩着《诗经》的节拍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朝着幸福走,一枝桃花灼灼地开在脸上
进村的还有归人
衣衫里有一根温热的线头
村庄就是妈妈的一绺白发
村庄就是妈妈佝偻的身影
村庄就是妈妈脸上的皱纹
他想起小时候,在野外贪玩
妈妈在村口焦急地呼唤乳名
想起出发时,妈妈站在村口遥望
走进村口,他禁不住喊一声妈
多年来,囤积在体内的异乡雨水
哗地冲出一个缺口
 

 
来到老屋。一把大锁守着生锈的日子
褪色的对联。泛白的木门
从门缝朝里看,还能不能
看到犁铧、锄头、镰刀、铁锹等农具
看到桌、椅、床、柜等家具
看到锅、碗、瓢、勺等炊具
看到柴、米、油、盐等日用品
看到鸡、鸭、猪、羊等禽畜
看到中堂画、祖宗昭穆神位、香炉、家谱等旧物
看到“忠厚传家”、“晴耕雨读”、“细水长流”等家训
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想把什么覆盖住
 
老屋里住着称谓
叫一声“爷”,一个白胡子老头应一声
一轮夕阳更加红润
叫一声“奶”,一个驼背的老妇人应一声
脸上荡起幸福的波纹
叫一声“爸”,一个中年男子应一声
把肩膀倾过来,遮挡更多风雨
叫一声“妈”,一个中年妇女应一声
伸出手,整一整凌乱的衣襟
叫一声“姐”,一个少女应一声
抚摸弟弟疼痛的伤口
叫一声“弟”,一个孩子应一声
从危险的地方赶快跑出来
 
老屋里住着故事
爷爷讲,土匪都长着红眼睛
枪声常常划破夜晚
奶奶讲,解放前,妇女都裹着小脚
走路一步一摇,不能干重活
爸爸讲,斗地主时扬眉吐气
把受到的苦全部倾倒出来
妈妈讲,过去贫穷
油灯只有在夜深时点一小会儿
孩子们讲学校里发生的事
讲着讲着,就长大了
结婚时,深深跪在父母膝前
 
老屋里住着声音
咳嗽的声音。老人身体不好
须小心搀扶,把水果点心放在他们床头
咂酒盅的声音。体力活很沉
有时,得借点酒力,才能快些返回生活的位置
摇井绳的声音。井水清凉
适于浇灌葱茏的炊烟
刮锅底的声音。珍惜每一粒粮食
幸福才能长久
还有禽畜叫的声音、挪椅子的声音、水开的声音
直到夜深时,才静下来
又响起打鼾的声音
 
没有人住,房屋容易损坏
雨水选择一个薄弱的地方沁入
如果是从前,会被立即修葺
以保证日子干燥
现在,没有人管
局部开始破损,然后整体倒坍
有没有人听到,标志结束的那一声巨响
 

 
结束的还有风俗。把乡下的节日再过一遍
从春节开始,放鞭炮迎新年
开门要早,同村的人相互拜年
说祝福的话
亲亲热热地擦拭乡情
有时还要留下吃饭,喝酒
说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满脸通红地喊亲人
孩子们穿新衣,挨家挨户讨零食
有时放炮,捂着耳朵跑
春联红彤彤的,渲染喜庆
 
元宵要闹,放烟火
让春天提前开花
玩狮子的来了,用鞭炮迎接
放几张桌椅,把几盒烟吊在高处
考验狮子的舞技
结束时喊彩:平安、发财、顺利
幸福就是这些朴素的愿望
玩旱船的来了,唱歌
即兴歌颂生活的美
最招人爱的是丑角,做怪样儿
激起一丛一丛欢乐
 
清明了,心情有些沉
纪念先人要严肃
坟茔诉说关于烟火的往事
家族史。戳进泥土里的姓氏
一滴血浸润家谱
烧纸钱。以前,要在纸上打上铜钱印
后来流行映钱,就是用人民币在纸上投影
这些都是形式,人们懂得
培一锹土,就是把根埋得更深一些
 
端午节。乡下人都是诗人
熟练使用谐音,把艾草插在门头
比喻“爱”。对于爱国者、殉道者、清官、忠臣
老百姓都保持足够的虔诚
并教化子孙向善
尝尝乡下的粽子吧,糯米、红豆
剥开粽叶,什么味儿
对,童年一下涌出来
 
中秋,“月是故乡明”
团圆是一种凝聚力
如果在异乡,就能在月光里
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乡下人不出远门
很少使用月亮
喜欢一家人坐在一起
吃自家做的月饼,面里放些芝麻
香喷喷的,又焦又脆
孩子们叫月亮为月老娘
大人说,不能用手指,不然
夜里月亮就会走下来,割耳朵
 
除夕也叫年关,是沿用旧时称呼
那时,过年也是过关
想想杨白劳,在山里躲着
与自己的家隔着白茫茫的雪
就会珍惜现在的甜蜜
是的,老人总爱讲
过去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好饭菜
现在是天天在过年
有一道菜年夜饭必不可少——鱼
乡下人把谐音的修辞又集体运用一次
老人要在每一个房间里点上灯
过去是油灯,后来是电灯
供桌上还要点上红蜡烛
家里,到处亮亮堂堂
外面,鞭炮此起彼伏
 

 
鞭炮如果在节日之外响起
村里便有重大事情发生
比如婴儿出生,放人生的第一挂炮
被种在一个偏僻的地方
一开始就得弄出很大的响声
一截烟火才能顺风生长
周岁时,抓周
在他周围放官帽、算盘、农具、唱本
看看他会抓住什么命
 
结婚时,放第二挂炮
在新房里放花生、枣子,染上红色
再一次用谐音表达祝福
“新房三日无老少”,热闹些好
说四言八句,向新娘要烟、糖
把筷子烧弯,让新娘很难地夹菜
被推来搡去,新娘幸福着,也痛苦着
是的,出嫁就是人生的一次移植
得经受痛苦,才能获得幸福
 
第三挂,就是死亡
乡下不说“死”
隐讳地说:走了、不在了、享福去了
最后一次梳理一个乡下人的一生吧
土命,木讷,认死理
倔强的时候,九头牛拉不回
村庄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从未看到过更远的天空
与一头牛保持同向转动
被农事磨成光秃秃的样子
他在田埂上踩下的脚印
要不多久,就会被野草冲刷干净
多放一些炮吧,让他最后一次
弄出比较大的动静
 
盖新屋也放炮。上梁日
贴对联,撒硬币
把门前的树起名摇钱树
把屋后的山谷叫做聚宝盆
新房子,新生活
炮长一些,响一些,才发旺
他颤抖地点燃药引
他要惊天动地地响
 

 
草围攻而来
还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吗
最密集的是茅草,一大片一大片疯长
那时贫穷,小孩爱咀嚼它的根
获取微甜。春天,抽茅葱
那是茅草尚未盛开的花,吃一口,清新极了
蓬蒿有苦味,燃烧可以驱蚊
它们不择地势,平凡、质朴、低调
蓬蒿人可能就是指乡下人
辣蓼开浅红色小花,虽美
因泼辣而不被人亲近
菟丝子寄生,从其他植物体内吸取养分
常常造成一片一片枯黄
狗尾草动不动就摇着尾巴
苍耳有刺猬一样的果实
还有蒲公英、马齿苋、车前子、野菊花
为乡村增添不同的形状与颜色
 
草是乡下人的恩人
有的能食用。很久以前
乡村面黄肌瘦,野草能救命啊
有的能入药。敷在伤口上
铺成一条回家的路
有的能编织。想想蓑衣、草席、草帘
是草在为人保暖
有的能结绳。捆绑或者沉重
草是不可缺少的力
有的能喂畜牲,比如牛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爱
大多数草都可以做烧柴
早些时候,做饭用柴草
须常年割草。还要用筢子
把散落的草拾起来,就像拾起沉甸甸的稻穗
冬天,草堆成草垛
村庄长出一个又一个蘑菇
若铺一层薄薄的雪,就是童话世界
 
草也是乡下人的仇人
它们往路上冲。其实,地上的路容易消失
长时间不走,就会被草占领
重重叠叠地阻挡前进
它们往旱地里冲。与一柄锄头较劲
耗掉汗水,迫使人们把一首唐诗背诵一遍又一遍
它们往水田里冲。比如稗子
精通伪装术,与稻秧混在一起
如果不能拔出,日子便会蚀出黑点
它们往池塘里冲。缩小水域
删掉一朵又一朵鱼开出的水花
 
乡下人的一生,就是与草相互为伴
又相互为敌的一生
他们割草、挖草、拔草、锄草、薅草、烧草、铲草
后来用除草剂,喷一喷草就死了
毒却积淀下来
让生活从暗处破损
人与草两败俱伤
草是最终获胜者,每一座坟茔
都有草在高举着旗帜
 
现在,草乘虚深入
路上的草、地里的草、塘里的草、家里的草
气焰嚣张,咄咄逼来
那些爱草的人去了哪里
那些恨草的人去了哪里
有人吗
 
 
 
 

 
——有人吗
像小时候那样,对着山喊
有人吗--回声也是一种回答
对着空心村,要多喊几声
——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吗
还要拉长声音,大声喊
有——人——吗——
 
想把村庄喊出来
 
留守儿童调查手记
妈妈是谁
 
她接过我手中的糖果,三岁的防线露出缺口
我再问一遍“想妈妈吗”,她依旧不搭理
低头摆弄糖果,仿佛在摆弄整个世界
她奶奶告诉我,孩子爸妈一年回家一次
过年在家待几天,刚与孩子混熟又走了
“妈妈是谁?”她突然仰脸问我
眼睛里满是茫然
妈妈是谁!我无法告诉她
妈妈是一盏灯,人生有多长,就会有多远的光亮
妈妈是春风,只要涂抹一下伤口
疼痛就会消失……妈妈是甜蜜、是唠叨
哦,妈妈!我忽然想起
小时候,踏雪归来,母亲脱掉我湿透的棉裤
将我抱在怀里暖着,又重重地打我的屁股
一双手里的温暖,让我终身享用不尽
可我怎样解释才能把“妈妈”这个词安放到她心里去
并强化成一团会长大的光亮呢
我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抚摸一下她的头
没有给她答案。我无法忘记那双眼睛
小小的、黑黑的、亮亮的眼睛
 
 
 
 
他身上沾满泥土
 
他捏泥团,与一只狗挨得很近
小房子、小人、小鸡……我依据形状对他的作品
一一辨认。能将生活化为艺术
这个乡下孩子说不定是一个未来的天才
他的手上、脸上、衣服上沾满泥土
一截小鼻涕垂着,总掉不下来
我问他捏的小人是谁,他不说话
我猜测,可能是爸爸、妈妈和他自己
依偎亲人,数鸡喂狗,是乡下传承千百年的幸福
莫非在他潜意识里藏有这种最朴素的愿望
捏泥人是亲近土地的一种方式
一些土已经渗入他的年轮
他会不会像祖辈那样,绷紧身子与土地相互磨损
在低处,用尽一生表达对土地的爱恨
“再不起来,看我打你的皮!”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冲过来
可能是他的奶奶,也可能是外婆
从地上用力拎起孩子。“脏衣服天天洗不完”
这个妇人用隔代的爱为孩子遮风挡雨,的确不易
她只是用力过猛,我听到
一阵骨折的声响
 
儿童节,他帮爷爷运秧把
 
他不知道儿童节,不知道利迪策惨案
不知道妇联、关工委,以及更多关爱儿童的组织
不知道昨天是为保护儿童而设的禁烟日
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比喻成花朵、太阳
儿童节那天,他往田里运秧把
一颠一颠地来回跑
田埂很窄,长满野草,这就是常说的羊肠子路
是人们梦中怀旧必经的一段旅程
不规则,不平坦,不直
他开始用小小的脚步丈量
这么短的距离,他的祖辈要丈量一生
比如,他正在插秧的爷爷
弓着腰身将自己插进泥土
田埂交错,像网,网住一茬茬乡下人
打工是不是一种挣脱
比如他的父母,携带一撮土挤进城市
雨天,身体的某一断面
会不会患有阴湿性疼痛
我递给他礼物,他脸上攒动一小片阳光
身上满是泥水,有一些部位
被秧苗染青
 
6岁,她已会做家务
 
6岁时,我在干什么
40年前,乡下覆盖着苦味
我在墙洞里捉蜜蜂,这种不会蜇人的土蜂
在土墙里贮存一点蜜,构成我对美好事物最初的记忆
现在都是砖墙,土蜂已经飞出一张田园画
孩子们从此失去嘤嘤嗡嗡的童年
那时姐姐11岁,女孩子总是上学很迟
在家照顾弟妹,挖野菜,做饭,洗衣裳
36岁那年,患乳腺癌,按照土方
用膏药敷住。等我们知道时
她的命已经大面积溃烂
这个6岁的小姑娘,已经会洗衣、摘菜、做饭
也是上学很迟,也是照顾弟弟
也是,农忙时帮大人干田地活
她真的很像我6岁的姐姐
姐姐,你6岁时,我1岁
不知道你是不是像眼前这个小姑娘
喜欢低头,有着忧郁的眼神
她只是穿得比你要好一些
她的羊角辫是很多年前就有的样式
姐姐,你可以重新活一次
你不可以,重复自己的命
 
走进乡下幼儿园
 
如果不是墙上几幅卡通画提醒我
这是幼儿园,我觉得这里只是一户普通人家
一个小院,两层小楼,几个不宽敞的房间
本应放着家具,现在放着矮小的桌凳
每个房间里挤着数十个孩子,像是刚发芽的瓜秧
攒在一起,尚未栽种到合适的位置
老师就是户主,一个身材臃肿的乡下妇女
用方言呵斥孩子:“坐好,左手抱右手,不准说话
跟我一齐读——‘1+1=2’”
童音响彻小屋,碰撞着另一个房间的声音
仿佛,一个身体碰撞着另一个身体
我想大声喊:停下!快停下
松开这些被绑住的手
将幼苗放到阳光里面去
可是,我画不出一个宽大的幼儿园
画不出一些能歌善舞的幼儿教师
画不出快乐、健康、甜蜜与温暖
只能忍住心痛,不点头,不摇头
退出这个幼儿园,退出这个乡下人家
门外,等候接孩子的一位家长
对另一位家长说,“呵呵,我孙女会写字了”
我看到,她脸上的笑与屋里孩子的眼神
一样茫然
 
我想在每一片水域都装上防护网
 
“去年是2个,今年是1个”,中心校校长说
他说的是溺亡的孩子,一个乡镇
每年都有撕心裂肺的疼痛
到处是河、湖、渠、塘、沟
每一片水域,都可能是孩子的归宿
我亲眼看到,排洪时,某村的人
沿渠寻找被水冲走的孩子,一个老妇人摊在地上
一遍遍喊着再也听不到回应的名字
“没办法,天天讲安全,我们不能一天到晚跟着他们”
校长让我看安全讲话记录
每一篇都画着重重的惊叹号
我心里蹦着鲜活的生命
甜甜的笑脸,小小的胳膊,黑黑的皮肤
这些乡下的孩子,总喜欢乱跑
并不相信,水里住着水鬼这类恐吓故事
总有一些孩子熄灭
噩耗传递,能不能引起整个城市的阵痛
我想在每一片水域都装上防护网
护住乡村最美丽最脆弱的部分
 
留守妇女调查手记
她扛着全部农事
 
她把自己从农事里卸下来
瘫坐在田埂上,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靠岸
恢复人形后,对我说
男人不在家,田地活儿得一个人扛
她身材臃肿,皮肤粗糙
一个农妇被深度磨损
容易提前泛黄。我仿佛看到
她把紧绷的身子一下一下楔进农事
一次次深深弯腰
我想到男耕女织。一个男人在庄稼地里起伏
一回首就能闻到自家炊烟香喷喷的味道
多么幸福!一个女人在院落里细细开花
将一扇窗口染成红艳艳的样子
多么幸福!她告诉我
收割机的确省力,但得把打好的稻谷运回家
她起身扛谷袋子,被汗水淋漓浇透
有着危险的倾斜
 
不能让孩子感到冷
 
她拉起跌倒的孩子
拈去他身上的草屑,吹吹被碰疼部位
张臂把孩子拢在怀里,像护雏的鸟摊开羽翼
这是一幅经典的母爱图
被一代代传承使用,散发浓浓的烟火味
在凋敝的乡下遇见它,我再次被感动
她说,孩子父亲因打工而缺位
不能让孩子感到冷
我仿佛看到,她用身体堵住风口
把孩子始终放在有光的地方
忍着疲累释放爱
尽量让每一个细节都温暖
一个人要撑起孩子的全部天空
得进行多少次分身啊
她提前衰老。我看到
又一瓣红,从她身上落下来
 
家有卧床老人
 
凌乱的生活。她简单收拾椅子上的杂物
让我坐下来,叹口气说
家有卧床老人,日子就坍塌一半
我想到“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格言
想象照料卧床老人的艰辛与繁琐
频繁使用端、喂、擦、洗这些动词
的确让人容易折旧
需要怎样倾身,才能把一簇微弱的火焰重新拨亮
她坐在床头,扶起老人
摆着支撑的姿势
“最难的是送医”,她描绘手忙脚乱的情景
“那时,恨不得将男人从电话里拽出来”
说到孝心,她说,这是义务
再难也要赡养照顾老人
我确信,在乡村,一种传统伦理尚未崩塌
只是不应全部压在女人肩头
她们脆弱,举不动颤巍巍的夕阳
就像眼前这个妇人,忧愁、悲伤、烦闷
想把什么哭出来
 
究竟有多恐惧
 
说到恐惧,她缩了缩身子
仿佛在对抗巨大黑暗
“乡下没剩几户人家,太阳一落到处是阴影”
她说,“狗一叫就整夜不敢睡”
我想象,夜晚深不可测,她栓门,亮灯,屏气
床边摆放木棍、菜刀、剪子
随时准备像战士一样出击
她活得战战兢兢
她说,有鬼、有贼、有不怀好意的眼睛
一个女人很难护住自己
我知道,最让她恐惧的是担心婚变
城市喧嚣,男人容易在霓虹灯下迷失
一个褪尽颜色的女人从家的位置坠下
甚至发不出多大的声响
她不敢面对满地碎片
哦,缩得越来越小的女人
 
为什么出轨
 
从良家妇女到出轨女人,她一定经过多次扭拧
她躲闪着,想用什么东西遮住脸
我说,让我们谈谈爱情
不说三从四德,一条裹脚布
怎样结实地绑住旧时妇女的一生
不说牌坊,怎样倾斜着
把巨大的阴影压下来,压下来
不说鹊桥相会、化蝶双飞的凄美
不说海枯石烂、琴瑟和鸣的浪漫
说说被烟火熏染的词,比如恩恩爱爱,比如白头到老
说幸福就是,一个男人用汗水浇灌一株葱茏的炊烟
一个女人把一扇窗口用灯光晕染成暖烘烘的色彩
出轨是城市病,为什么会向乡村漫延
她不说话,像一个坍塌的现场
我猜想,一个留守女人
每天都要跋涉孤独
有时,拗不过夜晚
 
最怕生病
 
“最脆弱的时候是生病。”她心有余悸地说
“就像在坠落,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我替她还原那种无助
从床上翻身,试着去够旁边的杯子
却垂下影子,无法越过孤独
丈夫是一个冰冷的名词
怎么呼唤,也不能产生一丝体温
开始产生幻觉:一个女人
被催生重重叠叠的春天
依次绽放成桃花、杏花、栀子花、油菜花
把体内的香气全部释放出来
多么幸福!她虚构一片阳光
想把自己打捞上来
“病倒了,老人、孩子、农活、家务就没办法”
我看到,她旋转着
把灼热的身体绷直
 
留守老人调查手记
他被困在农事里
 
他起伏的姿势,让我想到泅渡
弯腰,抬头,弯腰,抬头……从田野到村庄
隔着虚幻的金黄。这个深谙劳作的人
把自己深度混进泥土。我想象
接过父亲的犁耙,他曾费力地与一头牛对齐
青春期,在一首民谣里试探爱情
后来成家,倾尽汗水浇灌一株清瘦的炊烟
再后来,出现空巢
他空空荡荡。我触碰他的老
“没办法”,他直起身说
“庄稼活儿没人干,不能让田地荒芜”
我不能把他从农事里拽出来
不能剔除他的风湿病、腰椎病、哮喘病
不能让他降下灼热的体温
他还在被迫使力
我听到碎裂的声响
 
她过度消耗爱
 
她抚摸孙子腿上的擦痕
想把隔代的爱全部涂抹上去
“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抱怨说
“跟也跟不上,说也不听说”
的确,一个老妇迟缓、笨拙、衰弱
无法洒下更多荫翳
从前,在母亲位置上透支爱
她有很重的内伤
想想看,反复丈量从菜园到炊烟的距离
她得一次次折叠身体
深夜,用密密的针脚在衣裳上行走
她得在灯下反复拉长影子
送子远行,咬断一根线头
她有绵长而尖锐的疼
现在,她颤巍巍地摇曳晚年
究竟残存有多少光与热!我看到
她站在一个空荡荡的辈分前,摊开羽翼
试图挡住涌来的风
 
没有钱多么困窘
 
旧衣裳、旧发式、旧肤色,有很重的锈迹
表情也是旧的,麻木、迟钝、呆滞
很难荡起波纹
“孩子们不容易,不想向他们要钱”
他说话时,喉咙涌动旧时光
让我想起闰土,在中学课本里
保持一种旧很多年
我知道,一个乡下人没有钱
会一点一点缩小自己,并不断下沉
降低存在感,尽量不发出声响
减少活动范围,让世界更小一些
从公共事务里退出
从人情礼物里退出
从家长里短里退出
从各种称谓里退出
一直退到几句旧格言的深处
他已经很旧很旧了
再旧一些,就会沦为一段旧事
从生活里,轻轻掉下来
 
说到孤独
 
说到孤独,她抬了抬身
稻草垛旁的阳光受到惊扰,泛起波纹
“习惯了,一个人过也好”,她说
“每天坐坐、走走,把时间耗完”
其实,坐久了,一个人也会沦为荒野
被野草围攻,簌簌落着叶子
她可能提前降温
如果走动,把村庄、田野巡视一遍又一遍
她会不会有一荡一漾的眩晕
她就是一根旧指针
缓慢拉长自己的影子
我猜想,有时,她会被电话碰出声响
叫一声亲人,屋里充满暖色
她战抖着,一一擦拭那些乳名
她的冷,她的疼,她的孤独……被瞬间融化
很久很久,才会恢复坚硬的形状
她锈在一幅乡居图里
矮房子有些黯淡
 
他挣脱一场病
 
他从一场病里挣脱,有些气喘
“阎王爷没要我”, 他庆幸地说
“那段时间,总觉得被什么东西拽着下沉”
他描述濒死的感觉,让我
近距离触摸生、老、病、死这些沉重的词
重症病房。他想把自己从暗处浮上来
尽力靠拢医生手里的春风
把往事再回顾一遍
那时勤劳,最大限度使用身体
他有旧伤。孩子是从血脉里分流的河
他总想提高他们的水位
终于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堤岸一样溃败
当一个人老了,需要被子女驮着
共同完成一个“孝”字构图
缺少一种力,一个辈分可能随时垂下来
他还在心悸,我知道
他畏惧医院大面积的白
 
倒着写,把一个自杀老人救活
 
她躺在地上,成为一个不会发出回声的称谓
她被儿子最后一次托举,并解开绳索
她悬着,把身子拉得很直
她摸索着给绳子打结,眼睛挤入少许的光
她把房间里的物品触摸一遍,有很熟悉的味道
她听到儿女的叹息,关于春节后去留的打算,很疼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儿女的谈话声清晰地钻进来
她从团圆饭里退出,已经很轻很轻了
她被拥坐在桌前,除夕像从前一样热闹
她听到儿女在家里弄出声响,暖流涌上心头
她把最后一个孩子等回家
她在门前摆着眺望的姿势
她认真收拾屋子,像要迎接重要客人
她算了算日期,年味儿越来越重
她患白内障,离生活越来越远
她出现视物模糊,失去方向感
她喜欢朝远方望着
她一遍遍念叨陌生城市的名字
 
建设美丽乡村,或者记住乡愁

 
靠近乡村。说出“土”
一条路堆砌乡村符号
乡愁次第呈现不同形状:鸟巢、稻浪、田埂、狗尾草
犬吠远一声,近一声
出示三十多年前的井水
纹理还在
我跌跌撞撞的乳名,我沾满灯光的作业本
我转身时不断拉长的影子
铺满月色
 
说出“家”,便有一盏灯亮着
木格窗里的时光不辨朝代
夜已深,一个妇人倾身
用密密的针脚缝合爱
响起微微鼾声。她掖紧丈夫和孩子的被子
继续在一截棉布里行走
天空,北斗缓慢转动
 
说出“农事”,便走来一头牛
驮着“五谷丰登”的愿望
一个男人在田野平平仄仄地泅渡
倾尽汗水,淬出一捧金黄
一回头,就能闻到自家炊烟香喷喷的味道
傍晚归来,一只土狗
把尾巴摇一下,又摇一下
 

 
掀开当代农业史。大集体
高音喇叭里歌声雄浑
水利工地涌动昂扬的力
这些翻身农民,自豪地把名字举过头顶
喊着“人定胜天”的口号
绷紧身子,摧毁旧
歇工时,开展忆苦思甜
把皮鞭、账本、卖身契上的血痕
再次指认一遍
 
也有饥荒。一个老人讲述吃树皮的往事
槐树翘起一截白花花的骨头
把我,戳出疼
 
自留地……联产责任制……分田到户
春天重重叠叠
农人种瓜,便得到瓜
那一种肥硕,让炊烟葱茏
农人种豆,便得到豆
那一种丰厚,让日子芬芳
 
新房子。村居图多了一笔美
一个妇人剪出鲜红的愿望
欣喜地贴在窗户上
 
 
 
 

 
一定有什么在向村庄施力
村口也是出口
三十年前,我攀着书本的阶梯逃离
究竟携带了多少土
我拽断了一截根须
我扔掉了被用旧的农谚
我篡改了祖辈弯腰的姿势
 
越来越多的背影淡出村庄
我的农民兄弟,包裹里装满雨水
不时掖紧溢出的土
把一瓣方言怯怯地塞进城市
高楼让人眩晕,他们旋转
身上有清晰的齿痕
 
每一个村庄都在沦陷
有一种孤独叫留守
一个孩子缺失温暖的胸怀
瑟缩着承受冷
一个女人缺失另一只手
提前在农事里耗尽红
一个老人缺失支撑的肩膀
举不动一轮颤巍巍的夕阳
 
缺失的还有种植在香炉里的仰望
这“忠厚传家”,这“细水长流”,这“晴耕雨读”
从中堂画旁垂下红条幅
废弃的老屋被草木占领
传来倾塌的声响
村庄布满新旧不一的疤痕
 

 
一号文件。每个字都蓄满春风
“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
二十个字描绘蓝图
把乡村牵引到有光的地方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再读一遍,我泪流满面
 
变化从一条路开始。村村通
狭窄但平坦,打开光亮的出口
把村庄从暗处拽出来
替换被深度磨损部分
给它速度
或许,它还是一身土气
还是面色苍白
还是颤巍巍地行走
它的确向城镇靠近一些
几千年,被泥泞所困
它有巨大沉默
它抖动着,触摸一条路
 
楼房让乡村更美
之前是砖瓦房,住久了
雨水可能沁入生活
乡村,总有一部分容易腐烂
更久一些,是茅屋
在风霜里瑟缩
像一个人,弓着腰身
紧紧攥着自己的名字
回到小楼里去
把烟火向上移一点
与对面的小山对齐
阳光哗地涌进来
隔壁,也是小楼
 
孩子们在功课里长羽毛
在地图上指认北京
站在新教学楼上,他们看到更远的天空
也看到祖辈,俯身
把自己叠出一道折痕
这些鹅黄的芽涌向春天
像远程教育录像里,城市孩子那样
幸福地开花。老师说
教育均衡发展,就是补充阳光
让村级小学也温暖,也明亮
也高高挺着枝头
也让鸟儿,扑棱棱地飞
 
一个农民摊开用旧的身体
认真接受检修。现代仪器
一一指认,坍塌的遗址
很多年,他被疾病腐蚀
有时倒伏,像一株
不堪风雨的庄稼
合作医疗为生命加一层保险
把钱缩小一点,把健康放大一点
在乡村医院打上补丁
他脸上的夕阳更加红润
 
农村养老保险花名册,白纸黑字
他按照一个地址找到自己
一个乡下人,像一截木桩
楔进泥土。老年
他感到松动
担心一个人,拗不过夜晚
养老金让他局部升温
一些叶子出现返青迹象
他认真签下名字,像是
在旧地址上,重新
把自己夯实
 

 
撷取乡村新生的美丽
现代化。一头牛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踪影
机器为幸福提速
在工业园区劳作的工人也是农民
脸上残留着陈旧的雨水
他们转身,从另一条路抵达金黄
 
乡村必须保留固有的美丽
想要看山,山就清秀了
山是厚重而坚实的存在
多少倾斜的身子与石头构成锐角
千百年,人与山达成妥协
不能让山破碎,暴露坍塌的现场
山受伤了,也会疼
流淌不止的红色泥水,像血
 
想要看水,水就清澈了
水为乡村保墒
一个女子怀抱喧响的陶罐
乡情大面积洇开
炊烟分蘖、拔节、抽穗、扬花
不能让池塘干涸
不能让村庄睁着患有白内障的眼睛
 
还得看得见乡愁
一一触摸乡村旧物
我已经很湿润了
从体内扯出一条河
我要走完,它的上游
 
民 歌
渔 歌
 
需要开阔的水域,比如江河湖海
让人命里有水。一条水路能不能通往幸福
桨声欸乃,他有红肿的眼睛、皴裂的手
颠簸。漩涡与激流
危险地带,他绷直身子
放歌,任浪花高过船舷
微风,水波不兴
他占有大面积水纹,每一片波浪都噙着太阳
布网,唱欢快小调
心里蹦着一尾尾鲜活的日子
傍晚,有没有收获都得返航
唱情歌,看见一双织网的手
温柔。暮色深处是家
一盏灯眨着眼睛
 
田 歌
 
在泥土里安命,一遍一遍翻耕自己
农事很沉,吃力地撑起生活
需要被歌声激励
秧歌。一起一伏之间
提前看到金黄,闻到酒的香味
薅草歌。把汗水均匀洒在禾苗上
每一片叶子都摇响阳光
车水歌。昂扬一些
把水一节一节提升到高处,为幸福保墒
庄稼熟了,收割与搬运是重活
丰收歌要唱出高音,用喜气鼓劲
把力气都使出来,脚印渗出血色
村庄静谧,微风徐来
 
茶 歌
 
春天,茶垄拉出轻柔的弦
被巧手弹唱,女声部
一百只蝴蝶乱飞,在空旷处画上流水
聚焦一个女孩子,爱情七成熟
眸子里的水波酝酿花事
她往更高处走,歌声婉转
一只鸟儿划开晴空
茶树攒动密密的睫毛
远镜头,锦绣荡漾
山坳里人家疏落
树木一丛一丛,举着乡情
 
牧 歌
 
马蹄纷纷扬扬。草原空阔
泼几笔淡墨,卧成远山
牛羊就是田园诗里走动的韵脚
有风。牧人靠近草
在某个位置荣枯一生
有时倾斜,套住离群的马
奔跑是宣泄激情的一种方式
现在安静,用歌说爱
悠扬,有白云驻足
心上人走过来,她有水一样的笑容
马头琴,马头琴
拨几声,一抬头
就看见天堂
 
山 歌
 
歌声里有一条上山的路
盘旋与陡峭,被种植在深山区
人生注定不平。与石头相互磨损
他身上有明显的剐痕
从前伐木,唱“坎坎伐檀兮”
弄出有节奏的响声
狩猎时要噤声,遵守丛林法则
满载而归时再唱歌
试探爱情,让对面山上的女子绯红
或者模拟流水
缀上蝉、布谷鸟、公鸡、羊羔的叫声
他想把心里的阳光唱出来
 
乡村插图
犁 田
 
早春,大地被涂抹一层浅绿
树木潦草地伸展枝桠
矮房子泊成一团旧时光,迟迟不肯洇开
土路蜿蜒,隐去一半真相
 
他扶犁,挥鞭,转动
一弯腰就进入汉朝
以泥土的样子混进泥土
脊背有显眼的

上一:守望

下一:守望

关于我们 | 出版流程 | 基本价格 | 新书展示 | 精品图书 | 版权转让 | 咨询回复 | 联系我们 |
宁ICP备20000515号-1 宁公网安备 64010602000777号
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号:新出银字第061号  统一社会信用代码:91641100227744848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