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半睡半醒中，鸟声飘进我的耳朵。它只能叫醒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正等待闹钟按时响起，叫醒我的腿脚，然后脑袋指挥着腿脚让整个身子从床上爬起来。

 

天亮了，是从我的窗前开始的

从东边亮到西边

就是一天

 

我走出家门

人们的天才亮

 

叶子绿了，是从我家的树开始的

从地下绿到天上

就是一个季节

 

一只鸟落在我家树上

大地才迎来春天

 

人散了，是从我这开始的

散落在城市里又聚回来

就是一年

 

我跟着众人的步伐

把时光都荒废在路上

以前

一块儿地，耕耘一辈子

一件小事，忙活一辈子

现在

一条路，就要走一辈子

一个人，就够爱一辈子

以后

一条狗，一个人，一座城，就够回忆一辈子

一堆土，一个坑，一根草，就能埋掉一个人

 

拽一把麦秸秆

和一盆面

擦一根火柴

把面摊在凹子上

烙成饼子，烙成馍

 

有时火大了，抽出一些麦秆

有时火小了，多填一些麦秆

灭了，用嘴吹一吹

烟了，扇子扇几下

馍馍身上起泡了

大了，小了，生了，焦了

 

捧起热腾腾的馍

卷上热腾腾的菜

一口吃上半截

一顿吃上几个

 

麦秆或是潮了，或是干了

都突突地冒烟

灶房里烟熏火燎

它们自己忍受不了自己的烟雾迷茫

顺着后墙的空洞，一溜烟地钻出去了

阳光正好从后墙外过来

它们撞了彼此，挤挤抗抗

光穿透烟，烟弥漫在光里

 

早晨的光

照在每家的灶房里

无论你起的早，还是起的晚

无论你为一天正准备了饭

还是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人烟

阳光不偏袒任何一家人

你穷，你富

你年轻，你老迈

每年每年的，都在他们的头顶徘徊

 

烟雾出了屋子

看见清朗的天空

碰上邻居的伙伴

它们互相传递着，人醒了，村庄醒了

没醒的人也该醒来了

 

烟雾把大地与天空连成一片

竖起一条条上天的路

这条路不遥远

就从擦一根火柴开始

 

二十年前的晚上，我躺在苞谷秆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天空像一张被子，盖在我的身体周围，掖的严严实实。被里子上挂着的每颗星，用力地闪着光，像一个人的呼吸，忽闪忽闪。人们都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几颗星。最亮的是我，围在周围的一定是刘二，张三，李四和孙五。我每次遥望天空，都把那颗最亮的认成自己，平日里玩的小伙伴都簇拥在我的身边，我想在天上它们也是这样。我不知道，这颗星被多少人都认去了，它身上挂了多少个不同的名字。谁也没有飞上去，去仔细看一看，它是不是跟镜子中的自己长的一个样子。人们才不管这些，自己认准的谁也夺不去。它留在每个人的心里，每当黑夜来临时，都出屋看一看自己的那颗星，是否还亮亮地挂在老地方。如果一个名字飘落在一家的院子里，这家从此少一个出屋仰望星斗的人。

 

雨露铺满我的脸，我在梦中的虫鸣声中醒来。梦里的虫子从梦里飞出来，潜伏在我的周围。跳到我的身边，躺在我的衣襟上。迎着早晨湿润的光，和着天上飘过的一块儿云，都在鸣唱。它们在快乐地消费生命的时光，生命太短，没有时间感伤。没有时间去生火做饭，没有时间去创造辉煌，没有时间去看守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坦然地度过一生一世，每天醒来，就要快乐地歌唱。

 

虫子从不思考，明天的太阳为谁升起，明天的阳光为谁照亮，明天的雨露落在谁的身上。它只守住自己的时光。

 

金黄的玉米棒子堆在一块一块秸秆上，在绿油油的大地上格外闪亮。我的劳动也藏在金黄的光芒里。我们把粮食拉回去，在屋里屯起来，围成一座粮仓。这里储存了我的汗水，储存了一年的安稳。我不能像虫子一样，朝生暮死，没有生活的希望。我在厚实的粮仓前，气势磅礴，我用胃消化掉所有精神消化不掉的生活，平静地和人们活过五谷丰登的春夏秋冬。

 

我趁着虫子们生命最鼎盛的时刻创造人的快乐。烧火做饭，看风吹过，走过四季轮换，与草和牲畜成为朋友。虫子的快乐，虫子的寂寞，人的孤独和荒芜，都被我捕捉到。我让它们在我的思考里再活一边，在我的文字里光影重现。

 

影影憧憧的人和事，越来越多地从最遥远的记忆里浮上来。它们排在我脑袋的进程里，在我每天意识清醒时，一个一个排上去，运行完一个再接着下一个。在下一个休眠来临前，我都全速运转，不停歇。我吃下的粮食，喝下的水，吸进的空气，都供养着那些幽远的人和事，虽然它们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可从没有离开。它们仍住在我的周围，消耗着我的一切。我躲不过的过往，我逃不掉的曾经，像一场几十年前的那一场风，一直跟随着我，刮了几十年。每当树叶摇曳，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还是那个气势，还是那个味道。我无处躲藏。
       我把庄稼丢在故土，土地把我抛弃在城市里。镰刀锈了，被扔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铁锨的把自从断了，就没有换过，靠在墙根边。拖拉机的摇把子锈了，我使尽了最大力气，也没有发动起来。它呼哧呼哧，咳嗽了两声，喷出几口气，黑而浓，就不再呼吸，不再动弹。无边无际的麦子迎风摇摆，我不敢抚摸它们的迎接，我担心在风里，腰折了，胳膊腿都断了。我刚要走进它们的怀里，我便喘不过气来，像那台老掉的拖拉机一样，呼哧呼哧地。有一口没一口气的。今天的麦子不是二十年前的麦子，它们不曾见过原来的那个人，曾经迎着风举着镰刀，一堆一堆地把它们割下，捆起来，堆在场上，驾着车一遍又一遍地把麦粒收获。现在，庄稼不认我了。

 

我在城市寻觅了一块住处，下，远离地，上，远离天。一个人飘在一座城里。高楼里的血管联通每一个建筑，交织成网。地面上一个个孤独站立的建筑，在脚下其实都是一个整体。这是城市的脉络，每个进城的人都用尽每天的精力融进这血脉里。高楼顶上烟囱直直地耸进云，冒着烟。一栋楼的所有人全都从这一根烟囱里出气，拥挤不堪。而故乡的人，每家都有一个烟囱，各出各的气。数一数一缕一缕的烟柱，我就知道多少人在村里。我数不清这里有多少人，每次望去，都是一片一片的。一片人涌过来，又一片地散去。散到每一层，每一个钢铁大门里。

 

我们曾经敞开的大门，现在都禁闭得严严实实。生活把我们逼到一扇铁门后面，用一把钥匙把风雨的侵袭锁在外面。原来在土墙瓦舍内的隐秘生活，如今却在四面透明、漏风的房子内，被前面的、后面的人看的一干二净，一丝不挂。有时被路过的鸟瞥一眼，有时被地上的人们仰望着。一个人好奇地昂起头，一堆人都昂起头来，越来越多。我把每一天活在别人的人生里，活在所有人的凝视里。

 

在城市里，四季好像跟我无关。路边站立的树一年一年的都是一个模样，高楼上的风一天一天的都一个劲儿的吹，天空的色彩从来没有换过颜料。而一年一年的，我光滑的脸变得粗糙了，一年一年的，我经历的往事越堆越多了。

 

我爬上楼顶，躺下，头枕着故乡，腿搭在楼上，看斗转星移。做一个闲人，早早起来，面朝东方，迎接太阳升起来，而后在黄昏时，面朝西方，送它落下。跟故乡的太阳从东墙上升起，从西墙根落下一样，同一个太阳下，我才能活出自己的时光。这才是我一个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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