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辩护 / 少陵著. -- 北京 :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1.1
ISBN 978-7-5139-3366-7
Ⅰ. ①辩… Ⅱ. ①少… Ⅲ. 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 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1)第027641号
节 选
一
这是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星星眨巴着眼睛，月亮笑视着人间。古城火车站里灯火通明，与星月相映，把整个车站的夜晚装扮得如同白昼。轨道上火车列列，有的排汽轰鸣，即将奔驰；有的如巨龙静卧，等待检修。
在二号站台的轨道上，停放着一列即将开往西部的列车。车上已坐满了旅客。然而第三节车厢的第十二号座位却还差一个人。
此刻，离开车还有十分钟。那位真正持有十二号座位票的人，为什么还不上车？这人是谁？
在这个车厢前门口的站台上，有一位二十出头的男性军人，他一会踮足东望，一会儿又朝西看，尽管很着急，却不敢跑远，只是在站台前团团转。他显得十分焦虑，好像在等待一个人似的。
这个身着黄衣蓝裤的青年军人名叫李强。他于一九七六年入征，在关中某地空军部队服兵役。李强是维护飞机的地勤兵，具体工作是无线电业务。他除了搞好本职工作以外，还在部队中队担任了团支部宣传委员。当然了，能担任宣传委员，他肯定有一定的文字基础、写作特长。
不错，他从小就喜欢文学，在他小时候的一个又一个夏夜，姐姐和他乘凉时，常常给他讲一些富有戏剧性的文学故事，比如《一千零一夜》《红岩》《英雄刘胡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故事。这一切，无不在李强幼小的心灵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埋下了文学的种子。
李强在上学时就酷爱语文，而厌烦数理化。自然，他的文学功底比同辈人要扎实得多。在上初中时，他就在一家少儿刊物上发表了一篇作文。他初中毕业后，由于当时实行的是推荐上学制度，而可怜的他，由于没有裙带关系，故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去上高中，而自己则在家劳动，他在终南山修过水库抬过石头，还戴着个烂草帽子去城里干过临时工，拌灰扔砖拉楼板。几经周折之后，总算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一九七九年秋季的一天晚饭后，他在军营宣传栏前散步，偶尔看到一张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令他十分兴奋的消息，他在政法院校从事法律教学的姐姐李雅琴，为一个沉冤十多年的被害人申了冤、雪了耻，将一个无辜之人从有罪指控被关押在铁窗中解救了出来。李强看到这个消息特别激动，为姐姐而骄傲。他庆幸为那蒙冤十多年的人雪耻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亲姐姐李雅琴！此时，对法律特别陌生的李强萌生了学习法律知识的意识。
李强决心像姐姐一样，当一名人民的好律师，去扶正压邪，驱寒迎春！
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写信告诉了姐姐，而姐姐李雅琴深知弟弟的心思，立刻给李强邮来了两本法律基础知识读本。李强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火车即将出站，李强这会儿还没有上车，他是在等谁呢？他是等姐姐李雅琴。
今日天刚麻麻亮，李强就已乘坐上了东去古城的列车。他趁星期天姐姐休息的这个机会，跟部队指导员请了假，说是去看望姐姐。在姐姐家，他看了一天的法学案例分析。这其中，在姐姐的写字台上，他偶尔发现了一封信。写信的是姐姐的学生，她恳求李雅琴老师将自己编写的一本《律师初航》寄给她看看。李强此刻心情十分激动，恳求姐姐也送给他一本。可是，当时天色已晚，这本书在姐姐的那个学生手中，而这个学生又不在。所以，姐姐让李强先去火车站，准备返队，说是她尽快把书找来，送到火车站。
可是此刻距离开车的时间只有三分钟了，然而还不见姐姐的身影。他失望了。他怀着闷闷不乐的心情上了车。
然而，当火车缓缓启动之际，一只温柔而细嫩的手将一本书由窗外塞到李强的手中。 “李强，你的书！”一句话飘至耳边。不容分说，李强本能地把头伸出车窗，想与姐姐道别。
可是，事与愿违，车速越来越快，把姐姐抛在了后边。
姐姐李雅琴在站台上追赶着，向徐徐开动的列车频频招手道别……
火车轰轰隆隆地向前奔驰着，把火车站抛在了身后，瞬间钻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车厢内的李强，一会儿把《律师初航》这本书紧贴在脸上，一会儿又从脸上拿下来端详。此刻，姐姐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的面前……一会儿，他又幻想着自己成了一名律师，在法庭上唇枪舌战剑……
二
部队的生活是紧张的，战备训练非常繁忙，三天两头的飞行训练。李强作为维护飞机的地勤兵的一员，当然每次得去飞机上检查自己辖区的无线电设备了。
夜，美丽的北方的夜，风清月皎；地上，一望无际的宽阔的飞机跑道上，灯火辉煌，如同白昼，间或地有一架银色的飞机从上空掠过。
这时的停机坪上，地勤战士有的坐在草地上，有的坐在小梯子上，俩一伙，三一群地在开心谈论，把寂寞在笑声中撵走。
但是，在远离众人的草坪一角，有个年轻战士却独自坐下，打着手电正聚精会神地阅览一本书。他一会儿小声念叨，一会儿又闭口不言皱眉思索。
这年轻的战士就是李强。他在看一本《刑事案例选编》。他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小伙子，认准了的路非要走下去不可。战友们在利用这飞机上天到降落的空间玩笑打闹来驱散寂寞，而李强却庆幸自己能够抓住这一宝贵的良机，认真读书，其心情犹如在荒漠中寻找到了绿洲，又如在三伏天喝了一口冰雪水，浑身通透，心醉神飞。
当腾云驾雾的飞机狮吼般的完成了训练任务返回停机坪时，李强立刻合卷停阅，和机组其他战士一起跑向停机坪指定的地方，列成一个横排，迎接着雄鹰的凯旋。等飞机停稳，飞行员下机以后，李强与其他战士利索地登上机舱，细心地把无线电设备装置检查一遍，如有问题，立刻排除，没有问题，则含笑返回军营。
每每夜航归来，常常是凌晨两三点钟。
夜，关中炎热的七月的夜，当震耳欲聋的隆隆飞机停止嘶吼，当机组人员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顾不得洗漱的情况下进入梦乡，当休息的熄灯哨吹过两遍，每个房间的灯光全部熄灭约半小时后，李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上他心爱的法律书籍，又悄悄走出了宿舍。
哦，对法学知识如痴如醉的李强，此刻你到哪里去？
他来到了洗漱间，拉亮了电灯，又轻轻地将门关上，像一头饿牛，进入了知识的绿色草原，去啃咬那一个个陌生难解的法学名词。然而，尽管他主观上不愿休息而欲多看些书，可是，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他也是人，白天和夜间的工作重荷，累得他腰酸腿疼，筋疲力尽了。因此，尽管他强打精神，把卷热读，但终究抵不住睡魔的折磨。他看着看着，不由得上下眼皮打起架来，不停地打盹。可是，为了将白天和夜航时没看完的那一章法律书看完，他采取了与睡魔做斗争的方法，他把头伸在水龙头底下，用水冲个痛快，驱走沉闷，把清醒唤来。
就这样，他带着一时的清醒去看书。一会儿，当上下眼皮再次打起架来时，他又像刚才一样，钻在水龙头底下，去驱散睡意。
就是这样的精神，就是这样的环境，就是这样的方法，他与法学这门学科在诗情画意中编织着爱情的花环。
这时，军营宿舍里鼾声如雷，回荡在楼道上。
夜，庄重的夏夜哟，月光如水，微风习习，喧闹了一天的军营，此刻沉浸在甜蜜的梦乡之中。
三
“树叶黄，老兵忙。”一年一度的复员季节又开始了。这“树叶黄，老兵忙”的意思是说，每到秋末冬初，当树上的叶子发黄时，那复员工作就开始了。这个时候，刚满复转期限，或者已超过服役期限的老战士，心里可慌了。慌什么？因为留在部队而不复员的，可能就被重用提拔成干部，而宣布复员的，那当然是要回到家乡去了。李强所在的部队，复员和转业工作又开始了。
在部队，有的闹着要复员，有的则申请留下，不论咋样，各人都有各人的情况。那么，李强到底属于哪一类型呢？
李强是顺其自然型。
但是，凡是已满服役期限的战士，从复员工作一开始，就不去机场上班了，而是参加中队的政治学习。说起学习，最显著的一个标志就是一颗红心，两个打算。留队的，好好干；复员的，打起背包，愉快地奔赴新的工作岗位。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已是内心慌慌，手忙脚乱，找老乡，谝闲传；找战友，话明天。一句话，消磨时间，等待宣布复员名单。
李强却与众不同。平常，紧张的飞行训练，使他想钻研点法学理论很是困难，可谓是见缝插针。不上机场而在军营学习，对他来说，那正是往日求之不得，而眼下却是一个难得的良机。
时间的年轮在一天天旋转，宣布复员名单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李强求知的烈火也熊熊燃烧。他白天看书，晚上仍然学习，看过一本又一本法律书，额前道道皱纹在加深。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睛深陷了，日渐消瘦。
然而李强虽然体质瘦弱，可是他精力充沛如火。他不知疲倦地看书，又抓紧做着读书笔记。
宣布复员名单的日子终于到了。
李强也在复员队伍中。
复员的消息宣布以后，李强的心情就如浪涛一般汹涌。在即将离队的日子里，别人都找老乡谝闲传，有的乘着没有脱掉军装回乡找个对象订个婚，也有人活动部队领导给军区说个情，弄张残疾医疗证明什么的，以便回到地方后好找个工作，而李强却无睱顾及这一切。他认为，复员就复员，一个青年小伙子不愁没饭吃，只要学上真本事，前途是光明的。再说自己学习法学还是个稀罕事。根据目前的形势分析，法律人才将来会是大有用场的。想到这里，李强更是信心百倍。他早起晚睡，把个法学书籍看了个痛快。
复员告别部队那天，由于李强是本省人，所以部队送兵的车是一辆解放牌卡车。李强和二十名复员的老乡坐在车上，一路谈笑风生。
为李强他们送行的部队领导，是中队的华振山指导员。他坐在驾驶室内。
汽车在欢快地奔驰着。车后，是一串串笑声和秦腔乱弹的混合曲。
当车行至一个小镇时，遇到了另外一辆拉着退伍军人的汽车，车上的人全是本省另一个县的，他们的车走在李强所坐车的前面。
“嗖——”一个被啃了一口的烂苹果由前面的车厢突然飞向了后面的车。由于后面的车处于行驶状态，那个寻衅闹事的苹果没有伤着任何人。
尽管没有伤到人，却激起了后面车上许多人的愤恨。他们吼声如雷，喝令司机追上去。
司机加快了速度，走捷径跑到了前面，“嘎吱”一声，横停在路中央。车上的人纷纷下了车。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狠狠地报复刚才那辆车上扔苹果的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懂法律知识的李强，拦住同车的弟兄们，以诚挚的感情，明快的语言，使大伙明晓利害，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在盛怒之下去报复对方而惹下大祸。
“用苹果扔向弟兄们是不对的，不过幸好没伤人。当然，弟兄们生气是人之常情，我是理解的。可是，有道是‘君子不记小人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又道是‘宰相肚子能行船’。所以，我劝弟兄们不要在即将和亲人团聚的时候，意外地先进了公安局。”李强一席话，说到了大多数人的心头上，大家都消了火。他们觉得李强说话实在，有情有理。不过，也有个别的火性子一时难以接受，还在摩掌擦拳，但最终还是被李强劝阻了。
汽车又继续奔驰着，向前向前！车后，仍是一串串欢声笑语……
一场即将爆发的打斗事件，就这样又风平浪静了。
这一天虽是冬天，然而却又是暖烘烘的阳光普照的一天。
这一年，是一九八〇年。
四
李强复员回家不到三个月，八十岁的父亲因患高血压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了。家里唯有十八岁的妹妹春梅和母亲。父亲去世时，尽管安葬一切从简，但李强还是背了上万块钱的外债。时下，李强家的生活非常艰难。生活不像他在部队时那样好，整天吃的是白米细面，而地处神禾原上的他，家里吃饭还是个大问题。平常很少有馍吃，而小米擀面，就算是像样的饭了。为了脱贫致富，改变艰难的处境，李强决心撸起袖子大干一番。
夜，七月关中的夜，在神禾原上声名远扬的李家村的农舍院前院后，麦场上，大路边，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躺在凉席上，有的坐在凳子上；老人抽着旱烟锅，妇女掐着帽辫子，他们在这风清月皎的夏夜，谈家事，论国事，道古人，评今日，由本村说到别村，由县上说到省城，然后又联系自身。他们不愿在古老破旧的老庄房里忍受热魔的折腾和蚊子的叮咬，而是跑到村外空野来过渡夏夜。他们喜笑颜开，没远没近，无拘无束，言论自由。哦，诗一般的夏夜哟，神禾原！
但是，在穷得有名的李家村十家院内的一间古老破旧的草棚内，却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在伏案看书。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而地理环境极差、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的神禾原，拉上电灯的人家还不多，家境不好的李强家，依然是靠煤油灯照明。结束了一天田野劳动，李强忘却了腰酸腿疼，又忍受着蒸笼般酷暑的折磨和嗡嗡嘶鸣的蚊子的叮咬，穿个背心和短裤，以顽强的毅力在钻研法学。
“李强，别看书了。这么热的天，小心中暑了。”年迈的母亲拿着一个用凉水浸泡的洗脸毛巾，轻轻地给儿子擦着头上豆子般滚动的汗珠。她老人家以菩萨般的心春风般的语言在劝说儿子。她不忍心劳累了一天的儿子又拖着困乏的身子骨去啃书本。她劝他到屋外乘凉，凉一会儿之后，回屋休息。
“干了一天的活，够乏的，闷得人心里慌，快出去走走，凉一会儿就好受了。”母亲继续说着。
李强接过母亲递来的毛巾，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母亲那苍老而慈祥的面容，听着母亲那充满深情厚爱的良劝，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他不愿辜负母亲的心，于是对母亲报以微笑致谢，然后放下书本，走出屋子，去村外的地埂旁乘凉。
儿子走出去以后，母亲叫醒了劳累一天而熟睡的女儿春梅。
“春梅，你起来，去看你哥的桌子上放的是啥书，好叫妈放心。”
女儿春梅起床，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到哥哥刚才学习的桌子前，拿起一本哥哥用红蓝铅笔做了记号的法律书，十分惊叹。书上字里行间，圈画了不少词句，像“犯罪主体”呀，“诉讼时效”呀，“刑事责任年龄”呀，春梅转过身对母亲说：“妈，俺哥人家学的是当法官的法律本本，而不是你担心的啥黄色书。”
苍老而多愁善感的母亲，一听说是学的“犯罪”“法律”一类的书，惊奇地问道：
“你哥学的是啥法？”
“刑事法。”
“上面都有啥子货？”
春梅给母亲念道：“诉讼时效就是法律规定当事人申请保护自己合法权利的有效期限。妈，你能听懂吗？”
母亲说：“我的小祖宗，他学这些干啥呀？”
春梅说：“妈，法律是一门大学科，国家现在号召普法学习哩！懂点法律还是好。”
母亲又问：“是不是你哥冒犯了公家的事，干出啥不体面的勾当来？法院让他做检讨，给他发书看呀？”
母亲的这一疑问，使得女儿春梅咯咯笑个不停，笑得前倾后仰。“妈，你真是个老封建，老脑筋！俺哥并没有犯法。他是自学法律，是俺哥的爱好，你听他这日记本上是咋写的。”说着，春梅念道，“法学是个古老的科学，可是在中国，这门学科还很年轻。现在国家重视法制教育，号召群众学法，我铁了心，要自学法律，争当一名农民律师，为民申冤！妈，这是俺哥的原话，能听懂吗？”
母亲咋能听不懂呢？她虽然不懂法律知识，但却深知法律的威严，深知法律是和监狱连在一起的。于是她老人家给女儿春梅讲述了一个令人伤心落泪的故事。
“那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母亲深有感触地说，“你有个大舅爷是从洋学堂法律系毕业的大学生。他干起了律师行，整天为人打官司。有一次，一个洋人打死了一个中国船工的儿子，受害人的家属就聘请了你大舅爷做他的律师去打官司。你大舅爷接受案件后，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了解，终于查清了事情真相，就把洋人告到了法院。可是，万万没有料到，腐败无能的法院吃里爬外，贪赃枉法，屈膝辱国，不但不去追究洋人该死的责任，倒相反去指责你大舅爷的不是，结果枉法裁判，放纵了凶手。你大舅爷却因生气得了一场重病，这还不算，洋人重金贿买法官，法官后来以你大舅爷藐视法庭为幌子，将你大舅爷拘捕半年！嗐，当什么律师呀……”
这时，才刚去村外的田埂乘凉而只打了个转圈的李强，此刻又回家了。
“妈，你再说下去呀！”李强十分感兴趣地催促着母亲。“妈，你以前咋没有提起过俺大舅爷的这些事哩？你讲，解放后俺大舅爷干啥呀！”
母亲用蒲扇一边扇着，一边说道：“解放以后那阵子，公家兴起了律师行业，当然了，这是咱新中国弄的。你大舅爷当时三天两头地出庭辩护，兴趣大得很。可是，不知咋弄的，后来当律师的都倒了霉，被打成右派，说律师是犯人的代言人。”
李强插嘴道：“那俺大舅爷呢？”
“你大舅爷被关进了牢房。唉，时间不到半年就被折磨死了。”母亲沉痛地说着，掉下了几滴泪水。
春梅说：“怪不得咱妈一直没有提说过咱大舅爷哩，原来是这么回事。”
母亲说：“李强呀，你干啥都行，可贵贱甭去当律师。律师是耍嘴皮子的，没啥真本事，不像手艺人可靠。若来个什么运动，叫老娘难操你的心。”
李强婉言回敬道：“妈，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阵子情况又大不同咧。解放初期，律师职业刚刚兴起，人们对律师职业的性质还有模糊认识。其实，那阵子的律师为国家的法律建设做出了很大贡献。可是，由于极左路线所致，政策摇摆不定，把个好端端的司法事业给扼杀了。真是造了孽！”
“但是，此后经过二十多年的实践检验，证明取消了律师行业是错误的，过去对律师的批判是不公正的。因此，现今又恢复法制建设。”李强说到这儿，稍微顿了一下，“妈，公家这会儿提倡人人要学习法律，我是个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有啥不好呢？再说这也是个冷门，学一下也许会有前途哩！”
李强这么一说，母亲心中的愁云也消散一尽。母亲说：“那也好，你好好扎实地钻研点东西，也许能碰上大用场哩！”说着，母亲把手中的扇子递给李强，笑着说道，“咋样都行，这会儿你先给我快去睡觉！”说罢，母亲和春梅走向另一个房间，进入了梦乡。
母亲和妹妹走后，李强的心情如沸水翻滚，难以平静。他想，律师是个伟大的职业，而每一个伟大的事业的成功，在前进的道路上，总会遇到这样和那样的坎坷。自己学习法律科学，为的是自身知法而不犯法，更为的是为民申冤而打抱不平！为的是捍卫正义而抵制邪恶！
他又想，法学在中国毕竟还属一门年轻的科学，知道的人数甚少，而从事研究的人就愈加少了。一句话，这是个冷门。而联想一些事业成功的微妙，除了别的因素以外，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因素特征，就是这门事业是新鲜的。
他又想，自己语文基础知识扎实，命运安排他走过的道路比同龄人要坎坷得多，曲折得多。因而社会经验比较丰富，又有在政法院校从事法律教学的雅琴姐姐的支持，只要刻苦钻研，定能闯出个名堂来。
夜，已经很深了。李强关起了自己小房间的门，在知识的海洋里又开始了拼搏。他用一条湿毛巾搭在脖子上，又继续伏案看书。
此刻，屋里屋外很是显得神秘、静寂。唯有桌上的钟表在嗒嗒地响，时针指向凌晨一点。
李强看书看饿了，就在坛子里捞一碗浆水菜，放些盐搅拌了一下，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以抵制饥肠辘辘的饿神袭击。他吃完酸菜，肚子觉得不太饿了，就又看起书来。但他毕竟是人，而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度的，就像机器上的螺丝，拧得过紧就会变形弯曲，甚至断裂。
身体虚弱的李强哟，看着书，一会儿不由得打起盹来，不知不觉地让小小的煤油灯将头发烧着了。起初，他是不知道的，但当烧着头皮时，他才恍然大悟。他用手一挥，在头上摸了一下，嗬，煤油灯烧掉了一撮头发！于是他用手掌揉一揉头皮，又拿起小面镜一照，头发真的被烧了。此刻，他笑了。
他离开桌前，爬上床，又回头吹灭了煤油灯，然后和衣而睡，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此刻，月亮如银盘一样地挂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李强家破旧的农舍沐浴在银色而柔和的月光中。夜，七月关中的夜，如诗如画。
五
红花还得绿叶衬。这讲的是花草的美丽离不开绿叶的陪衬。其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可是，一个人事业要想取得成功，都需要哪些外界的条件来配合呢？有人把这外界的条件归纳为天时、地利、人和。
但是，若说到人和，最莫过于夫妻的情投意合。因为夫妻同床共枕，心心相印。纵观古今中外不少伟人，都是少不了一个贤内助的支持。如果夫妻在事业上相互支持，那是胜过任何其他条件的。
一九八二年，李强在亲友的介绍下，与樊川的一位姑娘金月凤结了婚。新婚之夜，当送走闹洞房的亲友之后，新娘的头倒在了新郎的怀中。二人亲热拥抱，情如烈火，意如藕丝。可是，李强却没有立即与新娘同床共枕去度鱼水之欢，而是以理智的闸门有力地控制着沸腾的感情的浪潮。李强忽然推开怀中的新娘，起身下床，取来两片药，端来一杯水，对新娘说：
“这是避孕药，快吃，你快吃了吧！”
此刻，急欲在春宵之夜享受爱情幸福的新娘子，腾地坐在床上，心脏怦怦跳个不停，疑云满腹道：“你这是啥意思？”新娘一扫刚才对爱情甜蜜憧憬的笑容，大为不解地问李强。
此刻，李强流着热泪说：“好月凤，你知道我的事业心极强，自学法律已数年。人常说先创业，后立家。我想，我的事业也就是你的事业，一句话，咱两口子是二位一体，不能分开。咱俩应当同甘共苦，齐心协力，携手前行。”说到这儿，李强将水杯和避孕药片放在桌上，然后扭身对新娘报以歉意的微笑说，“为了事业的成功，我想咱俩要忍耐一下，实行计划生育，在三五年内不生娃，以减少拖累。”李强顿了一下，送给新娘一个亲吻，又以期待和渴望的目光，静候着新娘的回答。
新娘沉思片刻，彻醒大悟道：“你的用意我明白，暂时不怀孕是有好处。不过，你如果出于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可不答应。”新娘接着说，“你拿避孕药来，我吃！”
此时，李强的嘴在新娘那乡红润而美丽的脸蛋上又亲吻了两下，把药、水递给新娘。新娘为了支持丈夫，心甘情愿地将避孕药痛饮而下。
当新娘吃完药以后，李强又送给新娘一个响吻。之后，二人同床共枕，一阵悄悄情话。可是一会儿工夫后，李强又越过爱情的沙堤，跑上了事业的大道。他对新娘说：“咱当了四年兵，没入党，没提干，背个铺盖卷回家来，想起来也真寒酸。”说到这儿，李强的心情十分沉痛，他又说，“好月凤哩，你跟了我这个女婿也够可怜的，家里少房、没钱、缺粮，唉，亏你了！”说到此，李强伤心的泪水扑面而下。他用舌头尖舔了一下新娘的眉毛，心酸得一时语塞。
新娘这会儿却没有流泪。她深知此时不是流泪的时候。这时如果她掉一滴眼泪，都会刺痛李强的心。她深深知道丈夫这时需要的是新娘的支持。于是她说：“俺不嫌弃你穷，不图庄基地，只图个好女婿。不图穿、不图戴，只图个对方人实在。李强，你再莫悲观厌世，痛哭流涕。我与你结为夫妻，也许就是因为你穷，我才跟你的。”她又语气一转说，“噢，对了，跟你主要是看上你的生活勇气和对事业的信心，我喜欢！”
此刻，李强的心就像干裂的大地遇到了滋润的唰唰春雨，感到万分欣慰。他又送给新娘一个响吻。
新娘说：“古有薛平贵和王宝钏坚贞爱情万代流传，难道今天就不能有我金月凤和你李强给爱情谱上一曲吗？”说到这儿，新娘咯咯一笑，如朝霞浴照中的鲜花一般，是那样温婉动人。
新娘又说：“你说的迟生娃也是个好事。你想，女的刚一结婚就生个娃，弄啥就没心了。趁咱还年轻，拼一把子劲，我扶持你。”说罢，新娘又是咯咯一笑。
这时，李强也乐了，笑得是那样开心。笑声中，他充满了诗意般的幻想。
“哎，李强，我看这学法律单单光钻书本是不行的，还应该有个实践的机会。比如能试着代替给人打官司。”
李强说：“是呀，只可惜咱无裙带关系，没有显亲贵戚从事司法工作，难哪！”
沉默，好大一会儿的沉默。
新娘忽然说道：“哎，我想，你能不能写上个广告，就说你愿意为有官司的人提供法律上的帮助？”
新娘这一句话，可提醒了李强。他十分赞赏地对新娘的主意肯定道：“这倒是个窍！明天咱试试看。”
六
农历二月，气候已不再是那么寒气袭人了。这时的神禾原上，已开始解冻。田间的小路两旁，已有片片嫩绿。蒲公英在探头探脑地朝四周张望着这新春的世界。那堤旁崖畔，那一座座墓疙瘩子上，被黄灿灿的迎春花、狗娃花装点得绚丽多彩，使人感到春天的美丽可爱，同时激起人们的生活勇气和对事业追求的必胜信心。
这是一个下午，太阳挂在西天。在神禾原的田间小路上，行走着李强和妻子金月凤。他俩说说笑笑，一会儿携手同行，一会儿又追逐嬉闹，嗬，蜜月中的小两口呀，此刻可真够幸福和浪漫的！
他们步行了七里之地，终于来到了江曲镇。他俩步入百货大楼，买了几张大红纸。然后，又高兴地走向江曲中学。
江曲中学有个姚老师，是教语文的。姚老师家住滈河川，与李强是连村乡党，也是老相识。姚老师很有才华，听说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在某个大型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不少小说，一心追随柳青，想当作家。嗬，不用多猜，李强拿红纸去找姚老师，是巴望他能给指点一下广告的遣词造句。
很凑巧，要找的姚老师人在哩。
“姚老师，你估我今儿个拜访你是弄啥来？”李强把妻子留在门外，自己走进了姚老师的办公室。
姚老师对李强的到来感到惊讶。他放下正在看的教科书，起身请李强入座。
李强先将手中的一卷大红纸放下，然后坐下。
姚老师问：“拿红纸来干啥？”说着，他给李强端来一杯茶水。
李强双手接过，点头致谢。
“你知道我是自学法律的。”李强说，“这光是啃书本还不行，还要想法子能够参加司法实践，因为这样，进步才快。”李强顿了一下又说， “我拿来几张大红纸，求你给指点一下，出个广告式的宣言，叫人都知道。人们知道以后，有法律问题就可寻找我解答。如有官司，我还可做诉讼代理人，出庭参与诉讼，为当事人提供法律帮助。姚老师，你是个大文人，社会经验也多，参谋一下这事该如何来做比较妥当。”
姚老师被李强这种自学精神所深深感动，连声赞扬道：“好，好！你真有气魄，能成！一定能成，我一定帮忙！哎，谁给你出这点子的？”
李强朝门外一望，看见妻子金月凤，说：“哦!是咱媳妇的参谋。”
姚老师热情地说：“李强，还不快把媳妇请进屋来！”
李强遵命，将妻子领进屋来。
金月凤坐在那儿喝水。
姚老师和李强经过一阵精心筹划之后，总算拟定了诉讼广告，其全部内容是：
诉讼广告
为了维护社会主义法制，保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本县花溪公社李家村李强，自学法律数年，本人急公好义，打抱不平；疾恶如仇，遇贫相帮，愿意接受刑事案件被告人的委托，担任其辩护人；愿意接受刑事附带民事原告人以及民事案件原、被告的委托，担任诉讼代理人，出庭参与诉讼；愿意代写各种诉状，如起诉书、上诉书、申诉书等；愿意解答各种法律问题。我将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李强将大红纸折成格子，然后用粉笔将诉讼广告写在上面，写罢，李强和媳妇与姚老师握手告辞，走出校门。
出了学校，小两口又在商店买来一瓶胶水，然后，他们急切切地由西向东走去。
去哪儿？
去樊川的江坡村。
原来，一年一度的江坡村的古会又到了。这个村年年过古会都要搭台演戏，而戏班子是从省城请来的，影响很大，一唱就是几天几夜。这个村的人们把古会看得比过阴历年还重要，似乎不唱戏就对不起苍天似的。江坡村的人们把每年过古会搭台演戏的日子记得牢牢的。他们为古会舍力花钱，搞得轰轰烈烈，并以此为傲。
李强和媳妇去江坡，要把手中的红纸广告张贴在汇集着四面八方来客的戏台旁边，让世人知晓，个个明白，神禾原上的李家村有个李强，愿意为人们提供法律帮助。
有人说，事业的成功，一靠才华，二靠气魄。这话也许是真理。但才华和气魄的比较，气魄就显得尤其重要。这气魄就是胆识，就是创造，就是行动。可以想象，一个墨水喝得再多的人，如果想写一篇文章，或想发明一个东西，但总因为没有气魄去付诸行动，那么，只能是纸上谈兵，白搭。所以说，气魄尤其重要。如果把气魄和才华做个比较，那么，气魄就是事业成功的车头，而才华则是车身。
当然，这两者间是相辅相成的，缺一不可。
但是，纵观古今中外一切成才者的坎坷道路，尽管形式各异，但共同的特征是有信心，有独创性。
此刻，青年农民李强，就是有信心，有独创性的有识之士。
可是，这会儿的李强心里却很不好受，就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尽管具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可是也难免有点恐慌。他想这张贴广告可不像摆摊子卖老鼠药，胡说冒撂哩！这是正儿八经地跟法律打交道哩，万一有人干涉自己贴广告该咋办？
但媳妇金月凤却说：“怕啥呢！替人打官司是说理哩，是为人解排忧解难，又不是犯法的事，有啥顾虑的？再说咱这一带农村又急需法律人才，广告一出，肯定会引起强烈反响！”
听妻子如此一说，李强变得信心十足了。他和妻子走得更快了。
江坡村分为东江坡和西江坡。为了营造热闹的气氛，两个村子搭的戏台子是对峙的。李强和媳妇抱着一团火的热望，将大红纸写成的广告张贴在人多处。
诉讼广告刚一贴出，就招来一大堆人，他们怀着好奇的心情，念着广告，议论着广告。
“真行啊，有胆识！还有人帮忙为人打官司？稀奇！稀奇！那好，社教运动时，大队占了俺三间大房做仓库，至今不给退还，我试着找一下李强，领教一下，看能不能要回来！”一位五十多岁，戴个烂草帽子，胳肢窝里夹着一条长凳子的庄稼汉子说。
一位三十几岁的农村妇女说：“这真是太好了！俺娘家跟隔壁为庄基地正打官司哩，正愁嘴笨心实，辩不过人家被告巧嘴利舌哩，这下好了，把神禾原上这自学法律的土律师找一找。”
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独眼龙”男子，龇牙咧嘴地嘲笑道：“七怪八灾，楸树上结个蒜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律师，没门！”
人们争先抢看这张大红纸广告，就如争看秦腔名家李爱琴演唱《五典坡》一样，是那样兴头十足！
是的，在古老的樊川之乡，从新中国成立至今，有谁像李强这样张贴广告？有谁吃了豹子胆，捋嘴敢为冒犯国法的罪人出庭辩护？
但是，事业心勃勃向上的李强却以自己的行动做了回答，向社会郑重宣言：为了维护社会主义法制，维护被告合法权益，他李强就敢！
夜幕降下，戏还没开。在这亲朋好友难得相聚而戏还未开演的宝贵时间里，李强的广告一时间成了人们交谈的热点话题。这个广告犹如一枝嫩绿，忽然出现在干涸的黄土地上，使人耳目一新，情思飞扬，赞不绝口。
人们三一伙，五一群地谈论着广告……
七
李强除了在樊川的江坡张贴过广告以外，还在本县的佛寺镇等地张贴过。这些广告如一粒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水潭之中，激起了层层波浪。
一日早饭后，一位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登门拜访。
此时，正在看书的李强，忽听有人找他，就起身相迎。“你有啥事，婶？”李强惊奇而热情地问道。
“看到你张贴的广告，高兴得我一夜没有合眼。我有个婚姻案子，一审判决不准我离婚。接到法院判决，我已上诉到中级人民法院。我想请你帮我打官司，不知行不？”农妇问。
李强让这位农妇坐下，媳妇月凤给客人端来一杯热茶。
“婶子，你家住在啥地方？”月凤问。
那位农妇答：“住在终南山下的杏花村。我叫华巧玲，三十九岁。”
“有几个娃？”李强问。
“两个，一男一女。”
“为啥要走这条路？”月凤问。
“我和那口子没造化。他比我大十五岁。”那农妇说。
“你男人干啥？”李强问。
“在林场工作。”
“你大娃有多大？”月凤问。
“十八了，是男娃，女儿十三岁了。”
“噢，能接他爸班了。娃们都大了，能凑合就凑合着过吧。”月凤说劝。
“好俺亲人哩，我的心叫这驴变得给伤透了，唉，没法子，才走这条路的。”农妇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角擦泪水。
此刻，金月凤听着眼前农妇的诉说也伤心落泪了，她深深地同情这位妇女的不幸遭遇。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自己湿润的眼睛。
“婶，你吃过饭没有？”月凤问。
“不饿。”农妇十分感激地回道。
金月凤端来几个白生生的蒸馍，还有一碟浆水菜，朝农妇面前一放，说：
“吃点便饭，甭客气。”
那妇女先是推让，后见主人诚心诚意，觉得如再不动筷子的话，就实在对不住人家，于是鼓起勇气说：“也行，妹子的情，我领了！我吃个馍，好叫你们心安。”于是，她操起筷子，夹着浆水菜，吃起馍来。
那位农妇只吃了一个馒头，就放下筷子，不论李强两口子是如何相让，农妇说什么也不吃第二个馍，只是喝了些茶水。
“案子在中院，啥时候开庭？”李强问。
“我提出要请代理人，法官就给了我一张委托书，说我能找上代理人的话，赶快填好委托书交给他。开庭是在本月十二号上午八点半。地点就设在我丈夫单位林场里。李强兄弟，你乐意代我打官司吗？”
李强莞尔一笑，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他询问了当事人订婚之初的详情，还询问了婚姻纠纷的起因和事实，最后又问了这位妇女目前对婚事的看法，以及对方当事人抱的什么态度。
那位妇女滔滔不绝地陈述着……
金月凤在一旁用笔唰唰地记录着……那位妇女讲完后，李强也填好了委托书，说：“你赶快把委托书送到中级人民法院。我抽空下去调查一下有关情况，到时，我准时去你丈夫单位开庭。”
那位农妇感动得不得了，她问李强：“你出庭需要多少费用？”
李强笑说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人代理案子出庭，权当我为你帮忙，费用就免了吧。”
但是那位妇女坚持说：“我不能让你白操劳。是这么，我今儿个手头有二十块钱，你先拿上吧！”说罢，她掏出两张十块钱递了过来。
李强婉言谢绝道：“我是头一次学习，也不一定给你办成事，费用就免了吧！”
那妇女说啥也要留下那二十块钱，否则，她就要下跪了。没法子，李强只好笑纳。
“那我走了。开庭见！”农妇向李强和金月凤告辞。
小两口将客人送出门外，又由门外送到村外的大路上。他们望着远去的农妇，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们庆幸广告的威力，他们庆幸在事业的坎坷道路上又迈出了可喜的一步。
是呀，怎能不让人心情激动？一个无师而自学法律的青年农民，且不论他去法庭上如何为当事人辩护，也不用估摸他的官司是输还是赢，单就张贴广告这招来说，确实是难能可贵。况且这一广告起了作用，居然有人登门拜访，受聘为人当代理人，这对于李强小两口来说，真是极大的精神慰藉，好比三伏天喝了一口冰水，舒服的心情难以形容。这首次受聘，使他看到了事业的希望，又使他深深地感到农村需要法律，更需要法律人才。
当天下午，那位妇女把中院给李强的代理出庭的通知书带回来了，开庭时间和地点没变。
在距离开庭仅有的三天时间里，李强和金月凤去当事人村里调查了一番。出庭的材料准备完毕，剩下的就是等待开庭。
阳春三月，樊川大地是一派绿色的世界。太阳暖烘烘的，让人感到春天的温柔与可爱；堤旁的流水哗哗啦啦，使人感到轻松愉快；小鸟在空中来回飞旋，使人对自由幸福浮想联翩……
李强在媳妇金月凤的陪同下准备出庭参加诉讼，此刻行进在这古老而披上绿装显得特别富有诗意的樊川大地上。今天，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为了减少双方当事人的负担，下乡就地办案。此行，是李强书写自己光辉篇章的第一页，也是一个青年农民向神圣的法学殿堂迈进的第一步。他的心情是激动的，而激动中又多少有点胆怯，因为今儿个要在法庭上与人舌战。然而，不论怎样，他是有必胜的信心在法庭上把话讲得有条有理，让人折服的。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骑行，李强和媳妇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农妇华巧玲和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员、书记员早已在那儿等候着。李强和金月凤到达以后，先与法院的人握手致意，寒暄一会儿后，见被告还没按时到庭，又急得团团转。审判员叫华巧玲外出看看其夫来了没有。
华巧玲从命行事，走出林场。
李强两口子为了华巧玲的人身安全，在华巧玲后面紧跟着。
华巧玲、李强夫妇向杏花村走去。
当他们行至半路时，只见由岔路上走来一个五十多岁、身穿中山服的男人。他气势汹汹，怀中鼓鼓囊囊的，好像揣了件什么东西。他双手交臂，搂抱着肚子。看来，他有一股闷气急欲寻找一个目标发泄。
“李强，这就是俺冤家！”华巧玲用眼神给李强示意后，压低着声音说道。
农妇口中的冤家叫梁天文。他不想离婚，他见华巧玲与自己整天闹离婚，很是气恼，恨不得将她打个半死。此刻，他怀中藏的是一把菜刀。他想在今天这个开庭的机会里，用刀威胁一下老婆，使其打消与自己离异的念头。
“李强，你和俺弟妹快朝回踅，向开庭的地方走，看来梁天文要行凶闹事。”华巧玲情急万分地对李强恳求说。
“他没那个胆！咱是跟他讲理的！”李强说话。
“你再甭犟咧，万一她男人跟你撕扯到一搭，捶敲你几下咋办？！”妻子金月凤说。
“快走，李强！脚步欢些！你看他离咱近了。”心急如火的华巧玲再次催促着。
但是，华巧玲和李强他们躲避不及了。
“华巧玲，你跟哪搭的野男人在这儿胡咧咧？我叫你今儿个离不好婚！”华巧玲的丈夫追赶着。
李强大声紧催华巧玲和金月凤：“快跑，我掩护你们！”
好汉不吃眼前亏，华巧玲和金月凤向开庭地点撒腿就跑。
梁天文向李强扑来，说时迟，那时快，李强像《水浒传》里的打虎英雄武松一样勇敢又灵巧地一个空翻，朝旁边一闪，使得梁天文的拳头落了个空。梁天文一看面前的小伙子不好惹，就变武斗为文斗。
“你是个弄啥的？”
“我是打官司的。”
“那你刚才和我女人在一块咕哝啥呢？”
“说应说的话哩。”
“你俩是啥关系？”
“代理与被代理关系。”
梁天文火了：“就说俺和自己的老婆子闹离婚，你犯得着插一手？”
此刻，李强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打官司当事人有权依法委托他人做代理人，为自己提供法律上的帮助，这是民事诉讼法明文规定的。同样，你也有权利请代理人帮你打官司。我劝你不要胡闹。”
“胡闹？我就要闹！不闹，你和华巧玲的勾搭丑事谁能知道！”
梁天文这一席话，字字如钢针，直刺得李强的精神宫殿在唰唰落土，气得李强一时有口难张、有舌难辩。
梁天文此刻由怀中抽出闪着寒光的菜刀，在李强面前晃了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华巧玲、金月凤陪伴着法院的一名女法官和书记员奔至而来。
“梁天文，住手！”法官还在距李强丈把远时，就发现了这一特别紧急的情况，大声制止道。
此刻，平生头一回遇到如此困境的李强，听到法官的制止声，心里的恐惧方才退却了，一股勇气又升腾起来，他眼见法院的人和华巧玲，以及媳妇金月凤朝这边跑来，犹如落难在悬崖的人遇到了一个可以抓住的树根，信心又十足了。“你这是犯法行为，梁天文！”李强对着梁天文厉声喊道。
法官第一个赶到了现场，呼吸也十分急促。法官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冷静片刻，对梁天文说：“梁文天，传你来开庭，你不来，原来在这儿持刀行凶！”
梁天文见法官来了，方才气势汹汹的样子不见了。他心儿慌，手儿软，把菜刀摔在法官面前说：“他这小伙子戳弄俺婆娘跟我闹离婚，我在这儿质问他这小子哩！”梁天文的话显得理直气壮。
法官严肃地说道：“他叫李强，是你婆娘依法聘请的诉讼代理人，是维护你婆娘合法权益的，况且法院也同意他做代理人的。你反对也不顶啥用。”
“反正我是誓死不离婚！”梁天文硬邦邦地说。
“你不同意离，但我死要离！”赶来的华巧玲说，“你不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顶个屁！”
法官用眼神示意华巧玲，不让她再说下去，怕激化矛盾，影响开庭。然后法官问：“梁天文，你听不听法官的话？”
梁天文无奈地说：“那当然得听。”
“那好，现在大家都朝临时设立的法庭上走，在法庭上好好说！”
“走就走！我不怕你偏向她！”梁天文话中带刺，但他毕竟被法官降服了。他打头向林场走去。
其他人跟在后面。法官捡起了梁天文扔在地上的菜刀。
在法庭上，法官说：“梁天文，刚才我给你已讲过李强被聘请为代理人是合法的，我们在给你送达应诉通知书时也书面告知你有聘请诉讼代理人的权利，但你没请，当然了，你请与不请代理人，都是你的一项权利，谁也不能干涉。因此，今天在法庭上，我向你提出批评，你刚才用刀吓唬李强，性质是严重的，也是非法的。这把刀，法庭予以没收。念你莽撞不懂法，又是初犯，至于对你罚款和行政拘留，现在就免了，不过，要看你对问题的认识程度如何了。”
这会儿，梁天文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哆嗦地说：“我是个粗人，遇事着急，那些对人家小伙子的糟践话，全是我一气之下说的，是胡言乱语！请法官和这个小伙子甭往心里搁！”梁天文坐在那儿，显得怯懦，回话像丢了魂似的。
接着，法官宣布开庭。她向原、被告交代了诉讼权利和义务，然后进行法庭调查。
通过法庭调查，梁天文本人承认，案卷中也有证言证明，原、被告婚姻关系的建立，当初系父母包办。原告骂被告属实，而被告不服对原告多次毒打也属实，致原告两次住院治疗，亦属事实。
在澄清了是非的前提下，诉讼程序经过简短的辩论，又进入了调解阶段。
法官说：“首先，请原告发言。”
原告华巧玲说她离婚意愿强烈，请代理人讲。
李强激动地讲道：“我是受原告华巧玲的委托，并征得法庭许可，今天出庭参加代理诉讼的。作为代理人，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来维护被代理人的合法权益的。
“离婚案件，不同于其他案件，离与不离，一般来说，代理人只能说清事实，至于谈及是否解除婚姻关系，代理人无权表这个态。据此，代理人今天参加代理诉讼，主要是澄清事实，在此基础上，依法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求得法院公正裁决。
“经庭审调查证明，原告起诉离婚的主要原因倒不是嫌弃被告年岁大，而是她不堪忍受丈夫殴打谩骂。为此，代理人诚望被告承认错误，以争取破镜重圆。
“在庭审前夕，代理人曾对自己的当事人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她也表示，是否破镜重圆，主要取决于她丈夫的诚意。
“好，我暂时说到这儿，敬请法庭主持调解，谢谢！”
此刻，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哭哭啼啼地闯入临时法庭。
“妈，你不能离婚，不能撇下俺爸走掉！”女孩一头扑入妈妈华巧玲的怀中，哭个没完。
此刻，临时法庭的气氛突然紧张了起来。
这尖厉而痛苦的哭声，犹如银针刺痛着在场所有人的心。李强的心软了，他不忍孩子没有亲爹亲娘的事实发生。
但是，此刻心情最难受、最复杂的要数孩子的妈妈华巧玲了。她抱住孩子呜咽不止，泪水长流……她仿佛看到继父在殴打她的心肝女儿，女儿在田野间仰天哭号寻找她这个亲生母亲……
法庭的调解僵住了。
这时，李强与审判员耳语一番之后，把华巧玲叫到法庭外面的一棵大桐树底下，在女儿反对妈妈离婚、妈妈华巧玲也思想动摇的情况下，对华巧玲劝说道：“华巧玲，说心里话，你和你娃他爸还是有感情的。再说，头一碗饭好吃。如果你离了的话，我想是很不划算的。你想，大娃都十八岁了，眼看就要娶媳妇了，再说，还接他爸的班当工人，多好的事哟！”顿了一下，他又说，“你女儿哭喊，把我的心都哭软了，不知你这当妈的现在是咋想的。”
此刻，华巧玲“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我，我，我……你知道我的苦有多深哟！好兄弟，那他梁天文要打保证以后不再殴打我了！他这个‘二杆子’今儿个让法官好好地收拾一下！”
李强点点头。
华巧玲强忍悲痛，哭声由高变低，由低又变为呼哧。沉默一会儿后，华巧玲说：
“好好好，看在俺兄弟给我代理的面子上，为了俺娃以后有个完整的家，我今儿个就咽下这口气，饶他梁天文一回！”
李强笑着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哩！”顿了一下，他又说，“如果你确实与其感情彻底破裂，那我这个代理人还会支持你与其分手哩。只是……”
“不说咧，好俺兄弟，我告他是想通过法庭让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女人！”华巧玲打断李强的话说。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好办，叫你那口子当着法官的面，给你立个保证，今后不能在你跟前再耍男子汉的威风。”李强说。
“你跟我想到一块咧！”华巧玲转哭为笑地说道。
李强说：“好办，好办。”
于是，华巧玲领着孩子，又回到临时法庭。
其实，李强刚才领华巧玲出去做思想工作的空当，法官也给被告做了大量细致的思想工作。她批评了被告，责令其要勇于承认错误，给原告赔个不是，并且写个保证书，争取原告的谅解。被告梁天文一听说如此这般，认为破镜重圆有希望了，一下子高兴得不得了。他只等待着华巧玲的到来，盼望她能如自己所愿。
华巧玲领着女儿，和代理人李强走进临时法庭，坐回原位。
李强与法官耳语一会儿后，法官说：
“现在继续调解。在调解之前，法庭认为，原告和被告当初的婚姻虽属包办，但婚后还是建立了一定的感情基础，生有一男一女，尽管中途闹了纠纷，但夫妻感情尚未完全破裂，只要双方宽宏大量，是能够重归于好的，十个指头也有长短，盆子碗也免不了磕碰，每家都有难念的经。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当然不能过分，所以法庭奉劝你们能够和解。”
“当然，在这儿法庭要批评被告梁天文了。华巧玲在农村拉扯着两个娃，又要种庄稼，是不容易的。作为丈夫的梁天文，在外工作，比较起来，家务的重担没有华巧玲担得多。本来丈夫应当体贴妻子，爱护妻子，然而适得其反，多次将华巧玲打得住院，这是十分错误的！法律反对家庭暴力！在此，法庭对梁天文严肃地提出批评。同时，法庭也希望原告做出让步，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庭，要珍惜你们近二十年的夫妻感情，重归于好！”法官顿了一下又说，“请原告说一下自己的意见。”
华巧玲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说：“算咧，俺看在法官同志和代理人的分上，咽了这口气，不离了。”
这时，梁天文在书记员的安排下，给华巧玲端来一杯茶水。
然而，华巧玲故意板起脸，一改祥和姿态，没接茶水。
书记员知晓华巧玲心思，给梁天文示意，让回话。
梁天文此刻会意，“扑通”一声给华巧玲跪在地上。
法官趁势劝解华巧玲。
华巧玲还算是个宽宏大量的女人，在众人面前给了梁天文个面子，接了梁天文递过来的茶。
梁天文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法官看此情景，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此刻，作为原告代理人的李强更是乐在心里，喜在眉头。
李强的媳妇金月凤也满意地笑了。
华巧玲的女儿此时依偎在妈妈怀中，甜甜地笑着。
华巧玲说：“和解可以，不过有两个条件，一是他这会儿当面给我赔个不是；二是得在今天给我写个书面保证，保证以后再不殴打我，否则，我华巧玲就要誓死离婚！”
碗打烂了要看是个啥茬口。梁天文马上向华巧玲赔不是，用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然后向法官要了一张纸，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法官。法官又交给了华巧玲。
华巧玲没有直接用手去接，而是嘴巴一噘，眉头一皱。
梁天文这时也不生气，乖乖地把一杯热茶又递给华巧玲。
华巧玲咯咯一笑说：“没看见我手上端的啥！”顿了片刻说，“看你可怜，我咽了这口气！你以后可要好好的，不要打我。”然后又是一笑。
此刻，在场的人都会心地笑了。
法官趁热打铁，将梁天文的保证书大声念了一遍，然后征求华巧玲意见：
“原告，你这下该满意了吧？”
华巧玲说：“要谈满意，还有些距离。不过看在法官的面子上，以及我的代理人的好心相劝，他的保证我接受了。”
这会儿，在场的人都为调解的成功而高兴。
法官将保证书入了卷案。
书记员将写好的调解记录念给当事人听。双方当事人都说“同意”。最后又按了手印，签了名字。
接着，法官说：“祝你的家庭和睦！白头到老！”
华巧玲说：“那法院还发调解书不？”
法官答：“打印好以后，再通知你们来领。”
此刻，法院的同志与双方当事人和李强握手告别。
这时，时针已指向中午十二时。李强用自行车带着媳妇金月凤，一路说笑，又行进在明媚的樊川大地上。
八
盛夏，夏风阵阵，麦香在田野里飘荡。一天，李强和媳妇在麦田里兴致勃勃地割麦，中午时分，忽然来了一男一女。
“请问你就是李强吗？”那个女的问。
李强直起酸麻的腰，将镰刀撂下，热情地说：“我就是。你们找我有啥事？”李强说着，让客人坐在麦捆子上。
客人感激地道声“谢谢”，然后与李强说开了心里话。
“我叫华芬丽，娘家在咱本县李杜镇。我现在在咱省城西关亚洲旅社工作。我与丈夫马海波在一九七四年结婚，生有一个女娃，今年八岁，我俩感情不和，在城里法院离了婚，孩子判给了我，男方每月只给孩子拿十五元生活费。婆家有两间房，是我与男方一块盖的，可是，男方法院有人，结果在财产问题上我吃了大亏，给我没有分割一间房。”客人说到此，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我听说你自学法律，肯为人打抱不平，今儿个就来求你帮忙。”
“案子上诉了没有？”李强问。
“中级人民法院已经判了。”男客人抢先回答。
“这是判决书。”女客人将判决书递给李强。
李强接过判决书，仔细地审阅了一遍，说：“单就判决书来讲，判得合法。”李强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文章是人做的，不排除事实上存在着的不公道。判决认为房子是婚前所盖，你认为对吗？”
女客人说：“这是颠倒是非！”
李强问：“你有证据吗？”
女客人说：“房子是一九七七年盖的。匠工是我请的。这一点你可以调查。”
“那就好。”李强高兴地说。
“李强，你说大姐这事该咋办呢？”
李强对男客人道：“请问你和她是啥关系？”
男客人答：“我是她表哥。”
李强会意地点一下头。
女客人问：“还能上诉不？”
李强道：“只能申诉，向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诉比较合适。”
女客人说：“那你看你啥时有空，领我去呢？”
李强的媳妇对女人的遭遇十分同情，说：“让李强这个礼拜四去吧！”
女人感激地说：“这事办成，我至死也忘不了你的大恩！我是有心的，请你放心！”
李强说：“不必说这么客气的，先给你办事要紧。你们先回家，礼拜四上午九点半，我准时到你娘家去，然后和你一路去高院。”
两人被李强这种热情感动得泪水盈眶，眼角眉梢都是喜。
李强和金月凤站在地边，目光遥望着骑自行车远去的一男一女，很是兴奋。
约定去高院的日子终于到了。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李强就骑上自行车由家里出发了。一路上，他骑得飞快。
终于骑到了华芬丽的娘家。在与当事人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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