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岭村地处终南山下一个大致东西走向的黄土旱原上最东头。人口约一千多人,这里的人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春夏秋冬来复始,辛勤耕作,艰难生活着。多少年来,一首顺口溜在四周八乡原上原下流传着:
馍硬不过是锅盔,
地旱不过是东岭。
川道一望绿乎乎,
东岭庄稼拧绳绳。
有女莫嫁去东岭,
免得乞讨挎竹笼。
十年九旱指望天,
梦想脱贫千年等。
有道是,一叶知秋,一斑见豹。听了这首歌谣,仿佛看到了贫瘠的土地炸着裂口在喘气,可怜的玉米叶子在卷缩,狼尾巴似的谷穗在流泪。
哦哦,这就是东岭贫穷的写照!
哦哦,这就是东岭人艰难写照的生活!
但是,亲爱的读者,切莫为这贫瘠的恶劣地理而叹息埋怨,更不要被严酷的艰难所吓倒。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人们民风淳朴、勤劳善良、吃苦耐劳、坚韧不屈、心向美好、奋斗脱贫。
但更重要的是,大雁靠头领,村上有个好班子,而班子又有个带头人,这就是,年近五旬的支书、抗美援朝曾在战场上奋勇杀死五个美军而荣立赫赫战功的杨汉章。
杨汉章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排行是大儿子杨天亮、二儿杨天明、三儿杨天俊。大女儿是杨月兰,小女儿是杨月婵。
这兄妹五人都天资聪明,比起常人就显得格外出众。可是在那个火红的非常年代里,这姊妹五人也难逃厄运。由于全国高考停办,从小埋在心底“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上个名牌大学的美好理想无奈化为泡影。
那么,这五兄妹在今生中又将如何在离开中学校门后,在广阔的农村天地,去实现远大抱负呢?
实际上,在当时,无非是小伙子去当兵,梦想在部队能提干,从此跳出农门,走出黄土地,去实现理想。姑娘们呢?有的找关系,寻门路,想干个副业合同工,梦寐有朝一日能转正,把自己变成个吃商品粮户口身份;有的则凭姣好容貌,一个心眼想嫁给个有正式工作的男人,生活能比农民强。还有一些青年,则在农村基层组织中积极表现,入团入党,打算有朝一日能来招工指标,自己有幸能被组织推荐走人,从此去实现心中的愿望。
唉唉,跳出农门这一现象,在当时关中一带,尤其是在这十年九旱贫穷的黄土原上的东岭村,的确是个实际存在的普遍现象。从生存的角度讲,避凶求吉,追求生活幸福,那是人本性的一面。
再说杨汉章家中情况吧。
大儿子杨天亮,年二十三岁,已经光荣应征入伍有几年,在部队表现很好,积极要求进步,已被党组织吸收为新党员,前途美好;二儿杨天明在省城一家大厂子后勤上搞基建,也混得不错;三儿子则在省级管辖的位于终南山上的虎龙沟水库工地当炮工队员。大女儿杨月兰刻苦自学,考上了民办教师,在南山八里庙小学教书,小女儿在大队团支书。
杨汉章的几个子女比起别人来,显然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乡亲们大多投来羡慕的眼光,嘴上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自然了,也少不了个别人的嫉妒。
然而,匆匆人流,大千世界,任由评说。
杨汉章和老伴对儿女前途不能说不关心。但总的来说,除了强调走正道外,主要是顺其自然,任儿女自我创业去发展。
但是,由于抗美援朝被荣立功臣美誉的强大精神激励;由于入党宣誓时铿锵响亮的声音在耳边时常萦绕;由于严酷的贫苦生活的逼迫;由于乡亲们众多眼光的期待,杨汉章大公无私,一心扑在改变东岭贫困面貌的集体上,黑不当黑,明不当明,苦其筋骨,劳其神思,致使他重病悄悄缠身,滋生了胃癌。也由于子女多,负担重,不愿让家人为他担心,更由于他性子刚硬不认输,懒得去住院,但更由于工作忙个连轴转,所以长年累月,积劳成疾,也是自然。
秋季一日夜间,杨汉章带领乡亲们披星戴月在三十亩地里弓着腰,用绳子使尽浑身劲儿拽播种机种小麦,机子的哗哗声,人们的吭哧声及欢笑声汇成一片,组成了绝妙的交响乐章,在镶嵌星月兰色的夜空中飞旋。乐声动人心弦,乐声给人力量,乐声惊动月神。乐神派出吴刚和嫦娥,飘然下凡来慰问。吴刚捧出桂花酒,嫦娥挥臂舒广袖……
但是,万难料,就在播种机被哗哗拉动的第八个回合时,杨汉章意外跌倒在地,由于他拽绳位于中间,又是前头的绳稍,不但他人被跌倒,且绊倒了一堆人。还料想不到的是有个结婚三年好不易有幸怀孕四个月的媳妇因跌倒在地而立时疼痛难忍,呻吟连连。
此刻,播种机被迫停下,人们将两位患者用手扶拖拉机急呼呼地送往二十里外的县医院。
经诊断,杨汉章胃出血,病情紧急,重症监护室展开了一场争分夺妙的挽救生命拼搏战。
几乎在同一时间同一个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也正在为那位身怀有孕而跌倒的年轻媳妇做手术。
但是,尽管医生全力抢救,这位年轻媳妇还是未能保胎,流了产。
可是,杨汉章却是幸运的,保住了性命。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终于出院了。
为了不给守戍边防的儿子杨天亮增添负担,在住院期间,杨汉章再三叮嘱,千万不要给天亮透露。
还好,家人守口如瓶。
出院那天,公社唐书记亲自用小车将杨汉章从县医院接回东岭的。
乡亲们闻讯后,纷纷到杨汉章家看望,为了表达祝福,有人来时还拿上鸡蛋和其它食品什么的。屋里屋外,笑语喧哗,气氛温和,无不为村子的主心骨终于出院归来而激动高兴。
“杨书记,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休息上十天半个月的。原先公社决定抽调你去鱼塘村搞路线教育的活动,你就免了吧!好好调养一下身子!”
杨汉章急了:“哪怎么行呢?”
唐书记笑说:“又有什么不行呢!”
杨汉章说:“一是我已治好了病;二是我为去路线教育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三是我对村上的工作也早已做了安排。如果不让我去,对我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况且不仅仅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牵扯到方方面面。”
唐书记抽着香烟的手,缓缓地离开嘴唇,吐一口烟雾,会心地向杨汉章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杨汉章的观点。
就在唐书记和乡亲们在杨汉章家慰问欢声笑语时,有一个烫着圈圈卷发、浓妆艳抹、妖气十足的四十岁上下的妇女,从杨汉章家院人群中溜了出去。
她是谁?
啊,细一看,原来是绰号“烂嘴嚼舌根”。
此人不简单,由于娘家妈与这边的公公关系暧昧,村里村外,人人皆知,而为了以后来往更加合情顺理,于是就把女儿李巧雅嫁给了东岭村杨国庆。杨国庆天生弱智,这就给李巧雅的放荡生活提供了天然条件。于是李巧雅作风败坏不说,且爱偷听他人墙脚又搬弄是非,人们就给她起了个绰号“烂嘴嚼舌根”。
再说因拽播种机意外绊倒住院而将几个月的胎儿流产的新媳妇程兰娟,因上工拽播种机绊倒而流产,本身就悲伤怨愤交织一起。由于程兰娟丈夫杨来生是抱养的,与养母在感情上有一层看不见的阴影,加上养母后来又自己开怀生出了一个儿子,所以,更增添了对养子及媳妇的嫌弃。养母每当自己心情不好就指桑骂槐,并用土块扔向卧在地上的鸡乱骂:“不是个东西,养你几年了,竟连个蛋也下不了!”气得当时周围的人都在心里恼恨这个狡狠的婆,而被暗喻的儿媳程兰娟的脸色顿时气得铁青,心里更是怒火三丈。
“烂嘴嚼舌根”屁颠屁颠地跑到程兰娟的家,把公社唐书记来看杨汉章的事学说了一遍,并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教唆程兰娟去杨汉章家与唐书记闹事,要求公家给程兰娟流产赔个损失等等的挑拨的话。
程兰娟回答说,自己好赖是个团员,有起码的做人标准和道德底线,再说也是干活中发生的意外,自己也挣工分来着,没多大理由去找公社书记的麻烦。
然而“烂嘴嚼舌根”却说:“我真是显个勤,打个盆。好心使不得,成了驴肝花。”她边说边退,退到程兰娟门外说:“生意人凭的秤,女人靠的是娃!婚后几年了都生不成个娃,以后还咋样个在杨家抬起个头?又咋样个在村子立足?”
程兰娟气得浑身发抖,气狠狠地说道:“滚滚滚,你滚远点,生不生娃关你个屁事!”言毕,朝门外唾了一口口水,然后将门“咣当”关上。
“烂嘴嚼舌根”教唆程兰娟阴谋失败,碰了一鼻子灰不成,就去找程兰娟的婆婆煽风点火。说什么公社唐书记来了是个天赐良机,借风使船,就说儿媳为集体去播种而受伤流了产,让公家给点救济损失什么的是合情合理。
程兰娟的婆婆一听“烂嘴嚼舌根”绘声绘色的教唆,凭空捏造了许多程兰娟臭骂婆婆的情节,更激起了婆婆的怒气,婆婆就拿着正在擀面的擀杖,来不及脱掉围裙,就气冲冲地跑到儿媳院门口,将程兰娟骂了个狗血喷头。
此时的程兰娟独自在家里爬在炕上抱头痛哭。
此时,丈夫在数百里外深山的一个煤矿挖煤打工。他怎么也想不到家里发生的这一切意外事件。他虽然很累,但他心里时刻装着爱妻程兰娟。他为她终于怀孕而高兴!他万万想不到此刻的程兰娟经受不了这严酷现实的打击,一气之下,买了安眠药一饮而下,欲寻短见,幸亏被人发现,抢救未死。
程兰娟的丈夫闻讯赶回来,得知媳妇是因拽播种机过程中绊倒流产,尽管养母无端斥责不对,但内心还是为儿媳抱打不平的。加上风言风语,这使得丈夫杨来生立场发生了转变,认为应该向集体讨个说法。
杨来生准备让媳妇精神状态恢复上一个礼拜后再去书记杨汉章家诉说此事。
然而,还未等公社唐书记离开东岭村的当晚,就有人将程兰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给汇唐书记汇报了。
杨汉章闻讯后,心里十分悲酸和同情。他对唐书记说:“反正程兰娟是因播种干活而受伤流产的,集体甭想把事给抖掉。”他沉默一会又说:“可是村上账上没有啥积累,想给救济些钱款是力不从心呀!”
唐书记说:“杨书记,你说的也在理,不过你不必担心,公社会来帮忙的!这个妇女的遭遇有点特别,特别是他丈夫是个养子,母子关系有点不太和睦,她婚后数年怀不上孩子,不料好不易怀上了孩子,又意外在拽播种机时绊倒受伤,导致流产,想来也着实令人抱腕长叹啊!人常说,母以子贵。可她却不幸流产,真够悽惨!”唐书记动容地感叹道。
期间,杨汉章因听到外面有人叫他说有事要说而走出院子。
此时,杨汉章的妻子乘机把丈夫病情的真相说给了唐书记。唐书记听后吃了一惊。
杨汉章妻子恳求说:“唐书记,医生给家属说汉章的病已到了晚期,活不过一年天气了!这事一直瞒着他。东岭村干部的人选,你就早点考察接班人吧!”说着,她双目湿润,仿佛杨汉章会随时厄运来袭。
唐书记同情地说:“我知道了。不过你也不要过度伤心。医生把轻病说得重,是经常性的,目的只一个,就是为了叫病人安心养病。医生是个策略,真实病情不给病人讲,怕病人心里有负担,只悄悄告诉家属。如果真是扬书记病情恶化,接班人我就想放在你儿子杨天亮肩上,听说他今冬复员。”
正说着,杨汉章从外面回到屋内。唐书记他们立刻把话题转到了其他话题上。
他们又开始拉家常似地说天谈地,说政治,谈经济;讲国内,议国外,但更多的还是谈东岭村今后如何能脱离贫穷而走向富裕。
此时,夜已深了,碧蓝的天空,一轮明月挂在西天。杨汉章的青砖兰瓦房舍披上了一层安详神秘的银白色纱帐,显得诗情画意是那么地浓郁深厚。
三天后,公社唐书记领着民政部门的几个工作人员,在杨汉章书记的陪同下,为因拽播种机绊倒致流产的媳妇程兰娟慰问,带来了二百元救济金。同时,杨汉章个人发自内心,也为程兰娟送了五十元慰问金。
程兰娟对公社唐书记及民政部门一行工作人员以及杨汉章书记表示深深谢意,激动的热泪盈眶……
公家和杨汉章书记对程兰娟流产慰问这一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东岭,吹遍了东原,吹散了当事人心头笼罩的阴云,也将个别搬弄是非的人的小心思及杂念吹了个烟消云散。人们对党更加热爱,对政府也更加深信。
为了扭转东岭村十年九旱,特别是秋庄稼每逢天旱浇不上水的艰难局面,杨汉章和村干部几经商量,就在三十亩地东南角靠少陵渠的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型水库,水源来自由大水库从少陵渠输送下来的水。然后用水泵抽水浇灌庄稼。这座水库建成三年来,东岭村庄稼收益匪浅。三十亩平展展的肥沃土地夏秋两茬作物有了保障。既使天旱,风不调雨不顺,粮食产量也减产不了多少。为此,全村人把这座水库当作灯塔希望,政府把东岭水库的成果当作是农业学大寨的具体表现成绩而予以宣扬。自然,这座水库的建成,咱们的杨汉章书记是功不可没。
杨汉章在出院后的第五天早晨,忽闻水库管理员封振东说水库坝面南边近日发现渗水。于是,杨汉章掮起一张铁铣,叫上老伴彩芹,就随封振东一起赶往水库。
到了水库,杨汉章先是绕着水库缓慢地走了一圈,边走边仔细查看坝面,遇到可疑处时,还停下来,用铣剜几下土,然后又填上,用铣拍实。当走到水库南边东南角时,他忽然发现有一米多长的坝面不停地由里向外渗漏着水,于是他就用铣剖开想看个究竟。期间,不料一不小心,脚底下一滑,他从十多米高的坝面跌倒,滚了下来,掉进水库,吓得老伴彩芹发疯似地哭喊:
“救人!救人!汉章掉进水库里了!”
正在另一边查看坝面的封振东忽听喊叫声,知道情况不妙,寻声跑来,只见老书记正在水库浅水处手脚乱拨,危在旦夕,就心急如火,说时迟,那时快,来不及脱衣裳,就咕咚一声跳进水库。多亏封振东水性好,迅速游到杨汉章身边,抓起他的一条小腿,快速游到岸边。此时,岸上已赶来不少闻讯抢救的人。后在众人通力合作下,杨汉章老书记终于被抢救上了岸。
接着,人们用拖拉机赶紧将他送往公社卫生院救治。
杨汉章老书记工作中不慎掉入水库被救入院的消息像一股旋风迅速传遍周边村子。人们为杨汉章为集体的事不幸落水的事迹而感动,不少人到公社卫生院看望,表示关心。
公社唐书记当时在县委开会,闻讯赶回公社,决定将杨汉章立即转送至县医院治疗,因为他深知杨汉章潜在的胃病时刻有可能恶化。县医院条件比公社卫生院要好很多。终了将人转到了县医院。
这次住到县医院,距上次住院不到四十天时间,虽则有惊无险保住了性命,但这一现象仅是表面,而他胃上的癌细胞却被激发活跃,悄悄地在吞噬着他……
杨汉章是个聪明人,见唐书记与医生谈话刻意在回避着他,心里就猜想自己的病情一定不妙。要不,他们谈话时的眼神,何以闪烁其词?唉!常言道: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反正就是我这个牛皮一摊子,就是命尽了也无所谓。
为了能使杨汉章病情好转,唐书记与县医院院长商议把省城大医院专家约来会诊。经会诊,认为他的胃癌病到了晚期,如做手术,有可能生命难保,就建议保守住院中西医结合治疗。
一日晚,征得医生许可,也乘病人精神稍好,唐书记和杨汉章在病室推心置腑打开心窗。
唐书记说:“世上这事也真巧,无独有偶,浩然写得小说《艳阳天》上有个支书叫萧长春,当过几年兵,复员回乡又当村上党支书记。看看眼下你杨汉章,也当过兵,而且还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回乡的大军人,大功臣!两者比较,情况看似相似巧和,实际也有事物的必然性。”
杨汉章说:“从何说起?”
唐书记说:“你与萧长春都曾参军,是名副其实的子弟兵,是这个大熔炉铸就了你们的钢铁意志;是这所大学校,使你们学到了不少文化知识。”唐书记说到这,稍停一会,喝了一口茶水又说:“入的是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建立了新中国的党。萧长春是党员,而你也是党员。他想把村子东山坞搞好,当了村子领头雁,而你也想把东岭村穷帽子摘掉,当了书记。你看看,天下英雄都有相通的地方,况且你与萧长春情况就太相似了,这真是无奇不有啊!”
杨汉章笑说:“《艳阳天》这本小说我只看了一半多,就被相好的书痴‘作家’抢着借走了。不过也真是,经你这么一说,我与萧长春某些情况还真是大体一致呢。”
“对呀,我是分析之后,才说出这么个有趣的现象。”
“可我与人家萧长春不能相比。人家成绩比咱大的多。我和人家相比,好似鸡蛋比西瓜。”
“不不,你太谦虚了。东山坞村有东山坞的具体情况,而千里外的咱关中东岭也有东岭的特殊情况。再说,萧长春还是小说书本上的萧长春,肯定作家要拔高生活,把主人公塑造得高尚有本领些。因为文艺作品嘛,目的是教化人。当然,他不是说教,而是用形象来宣传一种精神的。”
“可是,不论咋样说,我为党做工作,很少有贡献。惭愧,惭愧呀!”说到此,杨汉章苦笑着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唐书记说:“听说你们东岭村今年有复员军人回来?”
杨汉章说:“有有,一共复员三个人,其中就有咱的杨天亮。”
“有天亮?”
“有。”
“真的?”
“真的。这事哄人又不挣钱,何必哄你。”说着,杨汉章为唐书记快喝完的茶水杯子添了些开水。
“我还以为天亮在部队能干上个排长什么的,没料几年天气又转身回乡!”
“本来嘛,天亮是能提干的,可是听天亮来信说政治部与他把话谈了,决定提拔他为排长,不料事情后来生变,名额被人给顶掉了。为这事,天亮很生气,主任就给天亮做思想工作,说别泄气,等待机会。可你知道天亮是个倔脾气,却发誓不再当兵,就打报告闹复员。上边劝不过来,就只好对天亮放手。天亮就复员了。”
“那天亮回来了没有?”
“听说就这几天回来。”
“是金子总会发光。他年轻,思想活跃,有的是前途。”
“不过,我担心这块金子把光发到村外边,那就叫我死也不甘心呀!”
“此话咋讲?”
“听老婆子彩芹曾在我耳边说过,若天亮复员回乡,他舅保证给天亮谋一个差事。”
唐书记温和地笑说道:“那是好事呀!”
杨汉章顿时脸色一变,说:“好个屁!都嫌东岭穷,头削尖朝城里跑,为自己小家搭造安乐窝,还算得上是个有志的先进青年吗?不能忘啊,当初的誓言,是要为社会做点贡献!我不希望他离开东岭而把聪明才智带到外面去!”
此时,唐书记笑着给杨汉章用刀子削了一个绿中带红的大苹果,然后切开一半,递给杨汉章说:
“好杨哥呢,千万甭激动!你说得对着呢,和我看法是相同的。想当年有多少人为人民打天下,爬雪山过草地,用鲜血和生命给咱打下了江山,使人民才有了自由幸福。目前咱农村贫困,实话说,比城里人生活差些,可是,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咱是东岭的后生,怎能子嫌母穷呢?若果能从复员军人里为你培养个接班人,那该多好呀!”
杨汉章吃着苹果,为这句顺心悦耳的一席话所感动,不停点头,表示肯定。
唐书记接着说:“话虽这么说,可三个复员军人里不知谁能成为目标呢?”
杨汉章说:“封山虎人虽耿直,但美中不足的是初识字,少文化,连个小学都未毕业;崔进宝他爸在外边是个正式工,是绝对不愿在农村消磨青春的。剩下的就是咱天亮了。咱就只能华山一条路了。”
唐书记听了杨汉章一番透彻的分析,难禁心中的激动,哈哈笑出声来。其实在上次听彩芹透露了杨汉章病情以后,他就萌生了给东岭村物色接班人的念头,只是隐忍不发,而今天杨汉章本人提到了物色人手时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当然激动难耐,就像寒冬的花草盼等温暖的阳光而阳光顺情而来,那心情的甘甜唯有此刻的唐书记能够体会痛彻呀!唐书记给杨汉章竖了一个大拇指,以示满意。
杨汉章眉头一皱说:“要想说通天亮打消城里找工作的念头,还要做通娃她妈彩芹的思想工作。”
“啥时候给彩芹做说服工作?”
“今个晚上就说。”
“她人呢?”
“在病房服侍我这几天没黑没明,嘴上不说,难免也憋得慌。刚才她见咱俩说话,识眼色地去外面转游,乘机散一下心,说不定一时半刻就会回来的。”
“若是回来咋个张口法?”
“我是进门扛竹杆,来个直来直去。”
“若你不同意让天亮通过他舅的关系找个工作的话,彩芹会答应吗?”
“嗨嗨,彩芹跟我几十年风雨同舟,即使从感情上一时不好接受,可从大的方面,也就是从原则方面,说是为了改变东岭贫困面貌把穷根拔掉,我想,她还是同意的。”
“好好好,口前话,堡垒从内部垮最妙最快。好,就按你杨哥主意办!”
正当唐书记和杨汉章兴致勃勃地说话间,彩芹推门进来。
“呀,我进来不会打扰你弟兄们谈话吧?”彩芹热情地笑说着。
唐书记微笑着回答:“客不能欺主嘛!是我来打扰了你们的安静。”
彩芹温柔一笑说:“见外了,见外了。您是上级领导,百忙中赶到医院来看望一个农村干部,这份情,这份意,真是天高地厚,我和你杨哥打心底里表示万分感谢!你弟兄们接着说,别不好意思再停下来。我看唐书记您茶杯还有水么?”说着,接过唐书记茶杯,将泡得已太淡的茶叶倒掉,然后从抽屉取出茶叶,倒上煎水,递给了唐书记。
唐书记客气地双手接过,连声说:“谢谢,谢谢!”
杨汉章对彩芹说:“你猜俺弟兄俩刚才说得是啥悄悄话?”
彩芹说:“唐书记和你为的是公事。俺个妇道人家,还是不猜吧!”
杨汉章说:“说公事,也是私事;说私事,也算公事。一句话,公私事交织着。”
“这话咋理解呢?”彩芹觉得奇怪。
“你看吧,不是咱天亮这几天就复员回来了。回来后,他面临前途选择。之前我听你说过关于天亮他舅答应要在天亮复员后给他安排个工作。我昨晚梦见天亮回来了,他一回来,啥事都来了——找媳妇、找工作什么的。所以,我和唐书记刚才议论天亮今后前途的事呢。这样,算是咱家里私事泄露吧!”
“那么,你说又是公事所指得是啥?”彩芹接着问。
杨汉章说:“公事就是万一我干不下去了,见了马克思,谁来完成我改变东岭村贫困面貌的宏愿呢?自然,经过精挑细选,觉得还是咱天亮合适。而人选的事意义深远重大,是为集体利益打算。从这个角度讲,又是公事。所以是公私两方面都沾边。”
彩芹从丈夫的话里,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那就是想把自己的儿子天亮发展成个干部接班人。可是,从个人一生角度讲,若果在农村奉献青春,特别是在东岭这个祖辈都穷得叮当响的村子当什么干部,那能有啥出息呢?每日劳动工分值几毛钱,若是错过了他舅托关系在城里找工作弄个吃商品粮工作的绝好机会,那甭说天亮日后会恨父母一辈子,就是亲朋好友也会背地里戳我俩口子的脊背,说俺俩是个傻瓜,缺根筋,少根弦!可是,我若不同意杨汉章的想法,势必会得罪他与我吵个底朝天,但更要紧的是若不答应他,会立马增加他心里负担,加重他的病情!先这样,自己还不如表面对他的想法示以同情,也算是个上策吧!
此刻,彩芹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个滋味。
顿时,整个病房的气氛显得一时沉闷。
这时,唐书记灵机一动,为了打破这种难堪局面,他就想用忆苦思甜的办法想先发制人,变被动为主动。
那么,唐书记会从哪个方面说呢?
他想从彩芹那年在公社光荣入党宣誓说起。
“记得那是一个夏季,公社在大礼堂为举行宣誓仪式。台上悬挂着巨副画像。鲜红的旗子依次插在两边。为了营造一种昂扬向上的庄严气氛,特意用鼓风机把红旗吹得呼啦啦飞扬。我代表公社站在你们新接收的二十人队列前面高举右拳宣誓:
为了让老百姓特别是贫穷的山村旧貌换新颜,让父老乡亲早日过上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我不但自愿把火热的青春奉献在广阔天地农村,且还要教育子女也热爱农村,建设好农村,发挥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力量。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到这儿,在场的杨汉章和彩芹都好象身临其境,特别是彩芹,顿时热泪盈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入党宣誓时的场面。她不停地用手绢擦着眼睛。
唐书记接着说:“记得当时宣誓时,公社还安排你彩芹在大会上发了言。唉,那场面,那情景,是多么令人热血澎湃啊!”唐书记言罢,激动的血色涌上了脸,红润方刚。
此刻杨汉章也热血澎湃,当初他作为彩芹的介绍人,是多么地光荣和兴奋!他笑说道:“那时的彩芹,胸前佩戴大红花,真叫人羡慕眼馋呀!”
唐书记说:“可不是嘛,彩芹那时芳龄正当长相出众,两个眼睛会说话,眉毛弯弯像月亮,两个脸蛋像苹果,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满藏智慧和娇媚,曾令多少女子嫉妒,又令多少男青年心潮澎湃,向她明里或暗里表示呀!”
杨汉章乘兴附和道:“那时的彩芹,好像荒漠大地上的一株绿树,引人夺目!”
此时,彩芹脸色红润,热血涌上全身,不但没有反对这些美言,反而陶醉其中。她麻利地给杨汉章和唐书记削了两个苹果递上,说:
“给苹果发挥它的功能创造一个机会吧!”
二人接过苹果,会心一笑,香甜地吃起来。
唐书记说:“彩芹,听了这段美好回忆,心里有何感想?”
彩芹不加思索地回答:“唐书记,直说吧,为了东岭能早日脱贫而奔向富裕,俺不能忘记曾经的誓言,不愧曾经的荣誉,我同意你俩对东岭干部培养人选,支持天亮在农村创业,你怕我想不通,采用了触詟说太后烘云托月的曲折方法,真不愧是个诸葛。这叫人从心里敬佩!”
其实,就在房间里三人饶有兴趣地热谈间,门外就有一个小伙子透过门缝在窥听。
这人是谁?
是杨天亮复员,经过省城,先去了舅父家,听舅父说父亲住院,所以他马不停蹄地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几经辗转坐车赶到了医院,因住院部值班护士上厕所,无法问清父亲到底住在哪个病房,就挨个房间窥视。当走至十号门外时,从门里传出来三人说话声,期间越听越觉得有一个人的声音像父亲,但又一时怕莽撞进去而不是,所以在门外侧耳倾听,以辨真相。当判断确是父亲、母亲在说话时,就毫不犹豫地决定推门进去。
然而,为了给父母一个惊喜,还为了礼貌,还弄不清与父母说话的那个人的身份,他就有意识地咳嗽了两声。
彩芹听到门外有动静,就出门查看。
杨天亮赶忙退到护士值班室跟前,给妈妈彩芹招了个手让她过来。
彩芹见招手人穿着一身没戴领章的黄军衣,判断十有八九是儿子杨天亮,就快步迎了上去。
在幽暗的光线下走到护士值班室前的彩芹,一下子见是儿子天亮就扑了上去,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杨天亮此刻也激动难抑,抱住妈妈,“妈,俺爸病情如何?”
彩芹难过地说:“到了晚期,住到这是尽心呢。”
杨天亮抱怨道:“哪咋能把病耽搁到这个程度?”
彩芹说:“唉唉,你知道你爸脾气倔,为集体的事,干起来就没黑没明,况且抗美援朝回来,身上还有一个小弹片无法取出而藏在体内。我多次催促他去医院检查,可他老说没事,又没时间去,所以,就把身体给糟蹋了。”
这里,值班护士在一旁听着,心里对杨汉章这农村干部一心扑在集体上而落下如此的重病而同情感动,就让彩芹母子坐下说。
杨天亮对护士如此的热心态度表示感谢。
护士这时对彩芹母子说:“不好的结果迟早会产生。作为医生,会竭尽全力治疗的。为了不给患者精神负担,我劝你们把诊断结果实情不要告诉给患者。”
杨天亮和彩芹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领会和谢意。
期间,彩芹把唐书记和杨汉章决定给东岭村基层组织培养人选的事,大略告知给了杨天亮,并同时殷切希望天亮扎根农村,这样做是口头答应杨汉章的请求,让其减轻精神压力和忧虑,而更重要的是从东岭村这个集体利益大局考虑。
杨天亮侧耳倾听,心中翻江倒海,为父亲为母亲,为公社唐书记三个人共同对他杨天亮的殷切希望而生出万分激动!不论怎么样,最起码在今天晚上不能让他们的满腔热情迎来的是一盆冷水。好吧,随妈妈赶快进入病房吧!
杨天亮拎了个大提包,妈妈拎了个小提包,在妈妈带领下,走进了十号病房。
进了病房后,彩芹说了声:“天亮回来了!”
此刻,杨汉章从床上往起来坐,被唐书记劝止住了。
接着,彼此就寒喧问候。父亲问天亮路上走了几天,而天亮则含着热泪问父亲身体如何?
杨汉章不愧是抗美援朝下来的军人,把天大的病痛强压心底,隐忍不发。
可是,杨汉章越是这样刚强,杨天亮和在场的人心里就愈加难受。因为他们心里明白杨汉章的身体在日益走下坡路。
杨天亮不愧是个党员,也不愧是个经受部队锻炼学习了几年的退伍军人,他在大家动情热心地谈话气氛中,已仿佛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巨大精神压力,心想今晚上若能痛快地答应父亲杨汉章、公社唐书记以及母亲想把自己培养成村干部的愿望,那将是比较妥善的事。否则,父亲万一撒手人寰,会死不瞑目,而母亲也会恼恨自己。公社这一级政府,也会对他失望。
想到此,杨天亮先是在病房斗室里踱步思考,一会儿又到外边,在楼梯口徘徊思考。他怕得罪舅父。因为他一片真心,通过关系,为他弄到了一份正式工的招工指标,如果不去工作而留到农村,那舅舅的一片好心善意情何以堪?但若去了城里工作,那定会使父亲带着遗憾离世,也为自己后悔,终生都难以释怀。怎么办?怎么办?
杨天亮处在人生最艰难的十字路口。
他一会沉默,一会内心又激烈地争斗,像扯锯一样,把自己的心锯得稀巴烂……
就在此时,唐书记来到了他面前。
“我知道你此时的内心正在激烈斗争着。你爸有病,且危在旦夕,是非常时期。尽量不叫你爸带着遗憾而去。当然,话又说回来,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主意在你。”唐书记说。
忽然,楼道警报器传来了十号病室的呼叫声。
杨天亮和唐书记中断说话,不约而同地随医护人员跑向十号病房。
经过紧张抢救,昏迷的杨汉章苏醒了过来。
杨天亮满含热泪,握着父亲的双手,颤抖地但包含着坚信对父亲说:
“请父安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也不会让政府失望的,更不会让东岭失望的!”
杨汉章听罢,露出了微笑,两行热泪扑面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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