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天地

黑子是条好狗(作者:李彩华)

发布日期:2017-08-01

       花朵与花文民原本没什么来往,两家隔着一条街又三排屋,只因为一条叫黑子的狗,两人才常在一起耍。

       黑子是条好狗,耳朵耷拉着,尾巴卷翘着,一身棕黑毛,只在眼皮有两撮灰毛,杏仁大小的眼睛,让人感觉又呆又萌。黑子还是条有格调的狗,从不乱叫,不像村里有些狗,见到根鸡毛在地上滚动,叫得也像家里进了小偷。都说不叫的狗咬人,但黑子不喜叫却也没见过它咬过人。
       村里的孩子放学后先不做作业,去坡里割草,从草刚冒芽割到枯了黄了,这活儿都不用家人交待。
       花朵挽着蓝子站在花文民家的院墙边,脚后跟抬起落下,脖子一伸一缩,恨不得身子翻过墙去,墙那边正热闹着呢,墙上的扁豆花开得也热闹,紫得同花朵的小褂子一样。
       让你咬人,再让你咬人,看俺不打死你。
花文民的爹举着搂草的耙子,耙子中间还少了三根耙齿,向黑子拍去,耙子落下的地方总是离黑子尾巴有那么一小段距离。除去掀起一耙子一耙子如烟的土,什么也没拍到。
花朵看得嘻嘻笑,这是打狗还是扑蚂蚱?那大个土蚂蚱,一展翅能飞几米远,一蹦达蹦得比棒子棵还高,想捉住它,不容易。当豆子割了棒子收了地瓜挖了的时候,拿着自个做的拍子,找块硬纸片绑上根小木棍,到那蚂蚱们喜欢的地方,路边沟旁坡埂上,随便拍,几乎拍拍不落空。把拍到的蚂蚱放在空酒瓶里,带回家,让家里大人做成蚂蚱酱,能顶好几顿就菜。
        花朵手里托着窝窝头,窝窝头里放着虾酱,琢磨着虾酱和蚂蚱酱哪个更好吃,黑子围着院子不停地转圈,有时把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之间,有时把尾巴卷在背上直晃,松软的毛像一面小旗在飘动。花朵眼睛盯着黑子的尾巴,什么时候找个机会把那毛剪下来做个毽子,又好看又好用。花朵知道这机会大概很难得,每次见了黑子,花朵都想用手摸摸那毛,花文民嘴里说行,却总是用胳膊阻挡着,并说小心黑子发脾气咬了你的手。花朵只好继续想。
       黑子“啁啁”叫,花文民在一旁跳着脚喊,没打着,没打着,黑子,往街上跑。黑子跑到花文民身后,伸着舌头喘。花文民的爹拄着耙子,张着嘴喘。看着花文民的爹,花朵就想唱疤眼子疤拔地瓜,拔不出来活气煞。花文民的爹右眼皮上有块疤,在村里有个外号疤眼子。花文民的爹举着耙子冲花文民过去了,打死你个熊孩子,让你放狗咬人。花文民顺手摸起草筐子,招呼着黑子,边往外跑边喊着,胡说,根本没咬人,咬得是狗。他爹的声音更高了,咬狗也是咬。
       花朵和花文民还有他家的黑子,跑过村东的碾台,跑过二队的油房,抓住湾边柳树荡了个秋千,还听到他爹在喊,再让狗咬人,就打煞它吃了狗肉。
        吃了狗肉?花朵咬一口窝窝头舔一口虾酱,说你家的狗不是不咬人吗?咬了谁这是?惹得你爹要吃狗肉。
        花文民摸了摸黑子的头,黑子“呜呜”了两声,亲呢地用头蹭花文民的腿。花文民说,谁知道咋回事,黑子平时脾气好着哩!从来不咬人,见了花友子就咬,你说奇怪不奇怪?
        定是他惹到黑子了,对不对?要不咱也不咬他。花朵掰了块窝窝头给黑子,黑子一口吞了,眨着小眼睛看着她,不停摇尾巴,花朵再掰一点给它。花文民说,这次真不怪黑子,要怪就怪友子。都知道友子家养不起来狗,凡是抱他家的小狗,不是淹死就是吃了死耗子,再不就是其名其妙地找不到了,友子再稀罕狗,也没养大条。黑子不是见了他就朝着他叫吗?友子大概很生气,这次不知去哪儿找了条狗,约战黑子,黑子一口气就把那条狗打败了。我想友子肯定不会就这样算了,他定是在想什么花招来对付黑子,你看着吧。
        花朵说,友子咋这样,还同条狗较上劲了?
        黑子曾经是条流浪狗。有一天花文民早上去上学,一出门,就见一条狗趴在他家的阳沟旁,他走过去,那狗站起来躲开了,花文民转身回家,躲着母亲拿了块窝窝头扔给了狗,狗叼起来看了看他,跑远了,还瘸着一条腿。放学的时候,花文民约了花朵一同寻那条狗。他们见到它的时候,那狗在他家门口转悠,身上的毛这里少一块那里少一块,浑身脏乎乎的,脖子那块湿漉漉,看着好像是血水,肚皮紧缩着,肩夹骨如两把菜刀。头上的毛焦了块,像是让人点火烧的,一见有人过来,吓得夹起尾巴就跑。花文民看着夹尾巴的狗,对花朵说,弄不好这只狗不是狗,是狼。
        你咋知道的?花朵很喜欢小动物,什么小狗小猫小猪小鸡小鸭的,见了就想抱抱,好拿东西给它们吃,总觉得这些动物懂人性。听花文民说这是只狼,花朵一点也不害怕,还很希望是狼,反正狼也是只小狼,养熟了,更通人性。
        花文民说,狗尾巴平常是翘着的,只有狼尾巴翘不起来,这是大人们常说的。
后来再看见那狗,远远的,就唤唤它,嘴里说狼狗,过来,给你点吃的。花文民正是掉牙的年龄,门牙掉下来,被姐姐扔在屋顶上,说这样再长出的牙又白又齐整。他用右边的牙咬下豆粒大的一点窝头,放在手心里,一脸的友善,来,狼狗,吃吧。狗慢慢踱过来,边警惕地四下观察着,夹着尾巴,一身的紧张劲,往前走两步再往后退退,转几下身,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花文民对它说,我是好人,不打人,更不打狗,来,吃吧。蹲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花朵也蹲着,没动,两手抱着腿,头伏在膝盖上,看花文民和狗,她愿意这条狗跟了花文民。现在基本上确定这是条狗了,尾巴时常夹着,但有时也会翘。
       花朵知道,花文民做梦都想有一条狗,他娘说,人还吃不饱哩还养狗养猫?你说你咋想的?他娘还说,养狗除去看个门有啥用,还不如养个鸡养个鹅的,下蛋又能吃又能卖钱。他姐姐曾给他要了条小花狗,可惜不长时间,跑到猪栏里掉水里淹死了。花朵也打算她家的狗要是能下小狗肯定先给花文民,可是她家的阿黄是条牙狗。
       也许这狗感觉到前面这个小男孩不会欺负它,当花文民把手里的小块窝头向它扔过去时,没等落地上,它会张嘴一下接住,花文民就拍着手说,有趣,好玩。又把手里的窝头用牙咬了几块,接二连三地扔给它,它跳起来一一张嘴接住,然后老实地蹲在一边。有时这狗进到他家院子,花文民的娘把洗涮水省出点给它喝,一来二去,就在花文民家不走了,自己到柴草垛旁找了个窝,家人成天狗狗来狗狗去的,尤其爱跟着花文民,简直就是他的小伙伴小保镖,家人直夸这狗通人性,吃的东西不扔给他,他会守着一口也不动,吃饭的时候,干粮簟子放在水桶上,它一抬头张嘴就够着,但它好似连动干粮的念头都没有,静静地趴在地上,盯着人咀嚼的嘴巴。
        花文民成天与黑子玩在一起,走到哪带到哪,常把它背在身上,架在脖子上,黑子的前腿抱着他的脖子,黑子的后腿搭在他的胸前。有时候,花文民两手握住黑子的前爪,一上一下做飞的动作,一路张扬着跑,飞呀飞呀,哈哈哈。花文民对花朵说,小时候看电影,他爹就是这样把他架在脖子上,累得他爹脖子痛好几天,像折了脖儿的蛇虫子(蜥蜴)。花朵知道花文民的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他最小的姐姐也比他大八岁,从小家里的人上学的上学,上坡的上坡,没人陪他玩,这下子得了黑子,可是宝贝得很。
花朵和花文民顺着一道南北的沟割草,节骨草、蹲拔草、蒺藜、家鷐子蓑衣、青青菜……密匝匝,都是猪和兔子爱吃的,猪草开着花,像小喇叭一样,花朵都舍不得拔,先掐几朵别了辫子上。周围的棒子到他们的腰高了,花文民说,结了棒子就好了,出来拔草吃两个嫩棒子,犒劳犒劳。
花朵说,你不怕被友子爹抓到?
怕,当然怕了,咱村里谁不怕他?
那你还敢吃嫩棒子。
花文民说,那会那么巧,让他碰到。
黑子撒欢地玩,用鼻子碰碰花,打个喷嚏,一会儿追着花蝴蝶跑,蝴蝶落到他的鼻子上,它用爪子摸自己的鼻子。
远远地看着一个怪物过来,拖了长尾巴,没有头,再细看,是一个人,扛着辘轳,辘轳头搭在肩上,花朵捅了捅花文民,说友子的爹。花文民退了两步,身子向花朵挪去,躲在花朵后面,又把草筐子扣在头上。黑子夹着尾巴,弯着身子,一声不吭,跑出去几米远。友子爹走过他们身边,戴着草帽,头都没转动下,光着的背,油亮油亮的放光,仿佛他们是棵树,是根草,或是路旁任何东西,只是把辘轳头从左肩换到右肩。
直到友子爹拐弯去了另一条路,花文民把头上的筐子拿下来,扑打着头上的草,问花朵,你看到他的腿了吗?像牛腿一样粗,也像牛腿一样长着好多毛。花朵说没看到他的腿,看到他的胳膊了,比我的腰都粗。又说看到他的手了吗?他的手比你三个手都大。花文民说,友子爹太吓人,我都不敢看他。花朵想了想说,友子不怕他,友子曾同我说过,有一次,他爹打他,他就在地上打滚,然后摸了根棍子给他爹,对他爹说,打吧,你打吧,打死我,你就没有儿子了。从那以后,他爹不敢打他了。花文民说,友子真牛,敢跟他爹较劲,这招我跟他学了,我爹打我的时候,我也这样说,看我爹怎么办?嘿嘿!
回到家,屋里已点上灯。花文民快速把筐里的草倒了猪栏里,家里人不知他拔了多少草,不会嫌他拔少了,训斥他。这次确实拔得不多,只贪恋着同花朵和黑子耍了。
回了屋里,感觉怪怪的,往日这时候,一家人早就吵吵嚷嚷着吃饭了,饭桌摆在当屋地,掀开锅盖,爹坐了靠沙栏子(锅台与炕之间半人高的墙)的炕沿上,吸着烟,娘张罗着舀汤拿饭,屋里的热气和饭菜味在屋外就闻到了。这次娘坐在灶台边,抹着眼泪,爹抽着烟蹲座在门坎上,大姐出嫁了,三姐四姐贴墙站着,娘说你倒是说说这是咋来?二姐在里间嘤嘤哭,不用你们管。黑子走到屋门口的时候,花文民爹拿起烟袋锅子朝黑子身上就一下,打煞你个色狗。黑子叫着跑了。花文民很纳闷,黑子咋就成了色狗了,怎么色了,想给黑子抱不平,看着阴着脸的爹,他没敢吭声。
过了不长时间,友子又来约战花文民,友子很气愤,花文民你姐姐不害臊,勾引我爹。花文民这才想那天二姐躲在房里哭,原来是友子爹的事,他不会骂人只会提着友子爹的名字喊,花向田,花向田。小孩子喊大人的名字,就是最厉害的骂,比骂大王八大混蛋还严重。在村东河滩里,两个孩子扭成块,花文民把友子的褂子撕了个口子,友子心疼得哇哇叫,喊着他带来的狗,右胳膊举起狠狠放下,上,咬他。养一条狗,平时帮着背书包,驮草筐,下河的时候帮着看衣服,打架的时候是帮手,现在,两个孩子打出火,双方的狗也下了手,很快咬在一起。这次不知友子去哪儿借了条狗,棕红色的毛,两只尖尖的耳朵,尾巴又粗又硬,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狼狗,黑子就是条土狗,与这狗一比,又瘦又小,肯本不在一个档次上,那狗很快咬了黑子的肚子,咬了它的耳朵,咬得血淋淋得。黑子败了,远远地躲在一边,用舌头舔着身上的血,看到花文民被友子按在身下,黑子冲过去,朝着友子的腿就是一口,疼得友子大叫一声,放开了花文民。花文民担心黑子把友子咬坏了,赶紧喊开了黑子,两只狗两个人对持着,友子瘸着腿先走了,你等着,我告我爹去,也告你爹去,看他们咋收拾你。
花文民等着他爹像上次一样,闹腾着打黑子打他,可是都过了两天了,也没见他爹发脾气,心里纳闷友子没告状还是他爹不追究了。他们消停了,他花文民还不想消停哩,晚上趁着小伙伴们躲猫猫(捉秘藏)的时候,他叫着花朵,走走,做好玩的事去。花朵问,什么好玩的事?他说,到了就知道了。边走边拾胡同里的砖头瓦块,还让花朵也拾些,脱下身上的褂子包了。他们沿着大街向西走了两条胡同,在第三条胡同头停下来,花文民拿出一块砖头,“咚”地一下就扔进了一户人家,边扔边说,让你欺负我二姐,还让花朵也扔。花朵没扔,往人家扔砖头干啥?人家惹着你了?还发现,花文民像疯颠了一样,从铺在地上的褂子里,摸起砖头扔砖头,摸起瓦块扔瓦块,只听到“咚”“啪”不停地响,不停地响着还有花文民地声音,高一声低一声,让你欺负我二姐,让你欺负我二姐。花朵这才知道这是友子家,赶紧去扯花文民,快跑吧,友子爹要出来了,果然,院子里有了动静,哪个熊孩子发邪?捉住他劈了他。声音像在院门口了,吓得花朵拽起地上花文民的褂子就跑,花文民紧跟在后面,两人觉得跑得够远了,这才停下来,两手扶在大腿上,弯着腰,张口喘得像热天的狗。花朵和花文民边喘边笑,花文民都笑出泪了还笑。
第二天傍晚放学后他却发现黑子不见了。放了学拿了草筐子,花文民照例唤狗来,“黑子,黑子。”可是却不见黑子的身影,“没有呢,哪里去了?”花文民着急起来,中午临上学,黑子还呆在草垛窝里,他还特意给了黑子半边窝窝头吃,看了看它身上的伤,摸了它的头,与它握了手才走的,一个下午咋就不见了?重新寻找,屋里屋外,柴草垛边,旮旯里,到处都找遍,也没见黑子的影儿,草也不拔了,饭也不吃了,连花朵也过来帮着找,他家里的人也找,到处找也没找到,最后他找到友子,友子说,你家黑子早让人吃了狗肉,我爹说,镇上来人检查工作,是你爹自愿把狗送过来的,还说,今天咬这个,明天咬那人,吃了省心。
花文民“哇”的一声哭了,黑子,我给你报不了仇了。
友子爹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他爹是保管员。
花朵看着这样的花文民,真替他难过。
黑子没了不到一星期,花文民家的鸡就让黄鼠咬死咬伤了三只,他娘说,还是家里养条狗好,不用堵鸡窝门也不怕老鼠黄蚰子。
看着花文民天天像得了瘟的鸡,他爹讨了只小狗,对花文民说,不就是一条狗吗?死了就死了,再养只得了。花文民说,这狗谁愿养谁养,他是再也不养狗了。
后来花朵离开村子到城里上学工作,与花文民也渐渐失了联系。
很多年后,花朵有一次听人说起有个厂里有个工人,养狗养得成精,人送外号狗王,他养得狗特别通人性,让它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他,那狗谁喂的东西也不吃,就像电视剧里的警犬,特别令人羡慕,那人还为他的狗,差点丢了性命。有的说,他的狗咬了人,人家打了他的狗,他就打了人,被人捅了一刀,有的说,他的狗偷了卖肉摊上的一根骨头,卖肉的给了狗一刀又给了护狗的人一刀。花朵问那狗王叫什么名,有知道的人说,狗王叫花文民,很拗口的一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