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黄河水
李自成万万没有想到,三十六营盟军在关键进攻时刻各路头目会固执己见,随心所欲。
这一年来起义军在陕西连续作战,奋勇直前。朝廷则依然无法组建起统一的军队,一些将领见宫廷内部各派纷争不断,皇帝软弱无能,国家内政动荡不堪,中原政局日益衰败,便逐渐抗旨不从,他们宁可保存自己实力,带领人马远离战火,也不愿和起义军面对面作战。
而此时正是三十六营同盟拧成一股绳突破敌军防线的最佳时机,可起义军各路头目却如同一盘散沙,每个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就说那个九道光,春天的时候说带走自己队伍中的一大帮人回到自己老家,说什么他们现在是自由的,希望在播种季节来得及干些农活。据他们而言,和朝廷的战斗以后有的是机会,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军队来回击他们。
而在一场战役前夕黑牛坚决要求为他们的士兵安排位子,因为他们在长途跋涉后还没怎么休整好。当王自用盟主提出所有士兵征程都是相同的,为何偏偏黑牛他们例外,黑牛干脆二话不说走出指挥营,趾高气扬地命令手下将自己队伍的军帐安置于离主营一百里远的地方,然后就没了身影。
接二连三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些从前干农活的士兵们在战斗中天不怕地不怕,让朝廷的人马魂飞魄散,可战斗之后呢,则是一群脱缰的野马,无组织无纪律。还不如那些新加入进来的土匪容易管制。他们很清楚利害关系,每次占领新的地区总能给他们带来一笔不小的财物,因此战斗中他们英勇善战,无情杀敌。可时间长了,这帮人也带来另外一个问题,由于队伍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不断,三十六营和其首领的威望直线下滑。如果说土匪们习惯了过一天算一天,那么起义军首领们可是抱有远大计划的,依照目前的实力对比,短期内三十六营还无法推翻朝廷,因此需要在所占地区建立一个新的王国,扩充力量。
李自成多次建议盟会的各个头目必须组织起一支团结和睦统一领导的军队。他提议整肃军纪,严禁烧杀抢掠,士兵应无条件服从将领指挥,并且在所到之处让农民们安居乐业。同时在村庄发展驻军点,让军队战士们修身养息,这样一批批士兵轮流换岗,到战斗时是精神饱满、士气十足的士兵。这些驻军点也成为了军队物资储备地。李自成这一举措如同及时雨,因为各地连年干旱欠收,加上一些省份战火不断,造成农作物严重短缺。同时战区的农民们要么背井离乡,要么加入起义队伍,所以根本无人耕田播种。
北方地区闹饥荒多年,上缴国库的税收少得可怜。朝廷上下皆以为情况迫在眉睫,皇帝是时候着力镇压暴民的千军万马了。而他的将帅们虽个个企图明哲保身,但此时也已经感受到北方各省战火对他们的切身利益会带来损失。暴乱各省百业皆废,原来哗哗如流水般进到王公贵族和将帅们口袋的银子现在一下子断了。没有什么能比勒紧钱袋更能让人焦急的!照这样下去,朝廷很快就会作出反应,李自成坚信这一点。
可出乎意料的是,王自用在众多首领的压力下驳回了李自成所有的提议。首领们手下的所谓下属官兵实际上是一群根本不服管制的农民或土匪帮派,因为起义军用人不择,所有人想来就来……手下人大部分都只为贪图钱财而加入队伍,毫无军队纪律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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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混乱的局面很快让起义军尝到了恶果。最初起义军相对于零零散散的地方驻军来说在人数上有着绝对优势,因此所到之处几乎没有阻碍,他们战无不胜,浩浩荡荡向前进军。可现在他们不可避免地遇到阵地战、一些单独的小规模冲突和围攻小城镇时的持久战役。
首先开始怨气冲天的便是曾经的“马匪”,因为按照现在的情形,他们从城镇抢夺的财物越来越少。要是说强攻城镇,这帮人第一个冲在前头,等着劫取城里的战利品,可要是让他们在战场上和朝廷军队面对面,将自己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那“马匪”们坚决不干。无论是头目的严重警告,还是起义军首领们的好言相劝,都对这帮人根本不起作用,就连在路边当众绞死几个捣乱者杀鸡儆猴这一招也不管用。
恰恰相反,好几股自称为“山大王”的人马趁着夜色偷偷离开,不知去向,并卷走了一大批财物。
王自用盛怒之下派出骑兵追拿,可他们一无所获,因为这帮土匪熟知山间隐藏的小路,早已习惯于东躲西藏,逃脱再追捕就没那么容易了。
在此事件发生后,王自用终于开始听李自成之言了。一个个支队重新组编,做到结构清晰、上下层级分明,兵器配备完整。
李自成曾经亲自培养的经验丰富的将士们开始训练其他士兵,弟兄们挥汗如雨,为的就是熟练掌握兵器和在战斗中采用协调灵活的军阵战术。
其精锐部队人数也增至五百人,除了李自成贴身和外围剑客,还有百人团骑兵,他们专门听从李自成指挥,为各个支队传达军令。他打算不久后将精锐部队数量增加到一千人,扩大步兵队伍,并且专门成立一支火攻队。这并是他认为火攻队能起多大作用,而是未雨绸缪罢了。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举措时常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总之,原本零散的农民起义军逐渐成为一支装备完善、战术战略优良、战斗力强的统一听指挥的队伍。但他们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完成所有的训练,所以不得不在实战中学习检验。起义军连续作战,虽说人员伤亡还不惨重,可渐渐地大家发现苗头不对。
一个深冬阴沉之日,在战斗间隙队伍休整之际,罗阳走进李自成的军帐。
或许是战斗间隙心中烦躁不安,李自成和其他起义军将领一样,拼命磨着早已异常锋利的刀剑,罗阳进房中之后用嘲讽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否想将刀剑磨成针?”而李自成只是满嘴抱怨起义军将领们没有一鼓作气去战斗,浪费时间,从而给敌军充分的机会修身养息。
他甚至连一杯热茶都没给师父倒。罗阳虽心中不满,可一想到弟子或许是此刻情绪不高,因此也没有计较什么,只是冷冷地说:“小李,怎么,这次又无人听取你高明之见?”
李自成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声。罗阳却不依不饶:“我给你讲一个古老的故事。我有三样宝贝,珍视如命。第一件是慈悲仁爱,第二件是厉行节俭,第三件则是谦让谨慎……你为何如此眼神看我?你还不明白三件珍宝所含之意吗?那就让我解释给你听。慈悲仁爱使我英勇无畏。厉行节俭让我慷慨大度。而谦让谨慎不与人相争则让我能成为高明的首领。”
“是你刚刚想出来的吧?”李自成抬头望着罗阳。老人耸耸肩膀说:
“怎么会?英勇无畏而缺乏仁慈者,慷慨大方而不节俭者,遥遥领先而排斥嘲笑落后者之人,皆会亡也!以慈悲仁爱为宗旨领军之人所建立起的防线坚不可摧。天道助之,仁爱护之。你明白吗?”
“师父,明白。”李自成有些沉重地站起身。“可我希望其他人也以此为原则……”
“是啊!”老人嘴角上扬,嘲弄般地苦笑一声说:“要是周围都是明智之人,那天下怎还会有这诸多烦恼。”
李自成此刻突然一拍脑门:“哎呀,罗师父,恕我愚笨,我怎么连茶水都忘了给您倒……”
“不碍事。”老人却笑眯眯地说:“重要的是你又回过神来了!你瞧,茶水的事你又想起来了……对了,今天早晨你说有什么事想和我谈谈。现在能问问究竟何事?”
李自成放下小心翼翼用布包裹好的剑,仔细擦了擦双手,然后靠坐在枕头上。
“师父,我对目前的情形有所不满……我们队伍已经攻入西安,离京城一步之遥,可现在呢,我们被困于此,在陕西黄河一带无处可去!”
罗阳直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烟斗,将其装满烟草,慢悠悠地点燃。李自成耐心地等待着师父什么时候吐出第一口烟圈,然后开口。他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打断师父。
最后罗阳终于打破沉默:“你真的以为现在的形势是由于将领们的优柔寡断造成的?”
“那还有什么原因?”李自成发感到非常惊讶。罗阳只是摇摇头。
“我原本以为已经传授给你足够的知识,能让你自己读懂因果关系。可事实证明你还不能看透表象下面的真相。”
“师父,那请指教……”
“好吧!我尽力。”
罗阳点起了茶壶下的火,若有所思地端坐片刻,然后说道:“事实真相是你们的所谓大事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李自成听到此言,猛地跳起来,而罗阳用烟斗指了指草席,让他坐回原位。
“你们试图战胜朝廷军队,夺取一个又一个村庄,可实际上你们只不过是把一个桶的水倒进另一个桶中。就像一个农民,把一头牛从沼泽地里拉出来,而另一头牛陷了进去。起义军没有统一目标,这就是关键所在。所谓的治标不治本,自欺欺人而已。”
“可是农民们自古以来总是反抗压迫他们的地主!”
“此话不假!”罗阳抬高嗓门喊道。随后他狡黠一笑“那么你告诉我,历朝历代农民们下场如何?”
李自成沉默一小会,低声喃喃道:“然后来了朝廷的军队,一个不留地消灭起义军。”
罗阳赶紧郑重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说呢?”
李自成稍了一下道停顿,支支吾吾开口:“要把皇帝佬儿干掉?”
罗阳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弟子,可眼中并非完全赞赏之意:“八九不离十。”
“八九不离十?”
“杀死一个人,即使是杀死天子,也不能完全平天下事。”
“那如何是好?我们这是进了死胡同?”罗阳有些忧心重重地摆出个笑脸:
“你自己得成为皇帝。”李自成像被触电一般跳起来,四处张望,甚至还拉起窗帘看看外面,仿佛是怕有人偷听,随后仔细拉上帘子,转向罗阳。
“您口出此言,希望您明白其中分量……”
“老朽自己也希望如此。”罗阳几乎用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着。“打败皇帝的军队唯一办法便是降服它。成为他们的首领。也就是说,挑起统治天下的重担。”
“你说这话,似乎这事就那么轻易能办到,像理所当然一样……”
“正是如此。皇帝不仅年轻无知,而且已经犯下诸多错误。”
“比方说?”
“比方说,他一味听信东林党那些不怕死的家伙,扫除阉党势力,来势汹汹,手段毒辣,致使其树敌众多。”
“是时候平息一切了!”
“而无人不晓的是,天下之事,只破不立,恐有深重灾难矣。北方女真及其他戎狄皆对中原虎视眈眈,一有机会便趁机而入。小李,你想想,为何从古至今朝代更替之际都未曾有大规模的杀戮?为何天子更换,朝廷诸多大臣、将领统帅、总督地方官等人依旧留在原位就职?”
李自成有些不解地耸耸肩。罗阳继续发话。
“原因很简单,辽阔之中原大地,真正的人才,包括有学识的文官武将、能工巧匠却寥寥无几。有用之才乃国家之栋梁,所以从古至今有哪个治国者不视之如珍宝?一个明君当求才若渴,身边应聚集贤才,以巩固王位。小李,你说,陕西闹饥荒的真正缘由是什么?”
李自成笑了声说:
“三岁小儿皆知,不就是夏季干旱么!”
罗阳点头道:“的确是闹了旱灾,不否认这一点……可为何邻省并无饥荒,或者几乎幸免了呢?还是说那里夏季多雨?”
“不知为何?”李自成摊开双手。老人指向帐篷天盖说:“”听我细细道来!咱们曾祖父那一辈,陕西曾有过一次可怕的地震,它不仅夺去了数十万人的命,而且摧毁了手工艺作坊、粮仓,让一座座城镇变为废墟。百废待兴,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朝廷国库银两不足,而家家户户在历次战争后缺乏壮年男丁来恢复生计。那么当干旱降临时,就根本无力抵抗了。陕西尚未从前一场灾难中恢复过来,又怎能幸免不被新的天灾所害?所以说这里也没什么税可收,就像人们说的没奶水的牛,你怎么挤也出不来奶。
“治国者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当今朝廷沉浸在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生活之中,他们哪儿有时间想老百姓的事。如此治国,结果你都看到了吧! ”
李自成用力搓搓双颊,说:“那您认为,现在正是咱们把皇帝推下龙椅的时候?”
罗阳大笑一声:“我欣赏你的直率,你说的有理,不过没那么简单。首先,得处理好目前棘手的事。”
“什么棘手的事?”
“就是迟早朝廷的骑兵会全力以赴来对付我们,想将我们碾成肉酱。而我们无力对抗他们。”
“我们的人差不多有十五万呢!”
“可他们光骑兵就二十余万!且不说今早那个九道光和黑牛带了好几千人离开了军营,这可算得上是咱们队伍里最优秀的长枪兵。当然,和你的人不能比……”
“那您有何高见?”
罗阳拿起烟斗,用柄端在草席上比划起来。
“咱们无力正面抵抗敌军骑兵,可完全能在一段时间里阻击其强攻。比方说,将所有的辎重车放在我们队伍前面,摆成一道牢固的设防线。”
“这样做就可以阻止或者至少是减慢敌军的进攻!”李自成抢过话头,老人则击掌叫好。
“说得对,小李。拖延他们进攻,那是毫无疑问的……”
李自成继续高声说道,兴奋地在军帐中走来走去。
“要是能浇上油,放火烧起来,就更妙了!这样我们可以穿过火焰向他们射击,然后在烟雾的掩护下逃走!”
“对,小李,向结冰的河跑去!咱们的士兵和骑兵身穿轻盔甲,在肉搏战中显然吃亏,可在黄河薄薄的冰面上咱们就比敌军有优势了。”
李自成兴奋的一下子紧紧抱住师父。
“师父,您又一次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中!”
等李自成松开强有力的双臂,罗阳则意味深长的说:“你看,要是身边有个高明之人,就能化险为夷!设想,要是让成千上百的能人云集在此呢?做到惜才爱才,孩子,那么你的宝座将世代永固!”
天蒙蒙亮,朝廷的骑兵发起了突击。要是以前,这样的突击就意味着起义军将面临彻底被消灭的结局。而这次战斗前夕,李自成设法说服了王自用和其左膀右臂,指挥士兵们披星戴月筑造防御线。正如罗阳所建议的那样,所有的辎重车排成一列,除了三天内的基本供给之外,其余物品皆堆放于辎重车上,并且浇上土油。
手持火把的士兵沿线站好,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将立即在敌军骑兵前设下火焰帘幕。
王自用与其亲信们高居附近小山坡上,李自成和罗阳则率领精锐部队数千人驻留于防线右侧。李自成对手下弟兄们的战技把握十足,他们已经在公开交战中不止一次打败过朝廷军队了。
他在一匹马上安排两个手持弓箭的士兵。当其中一个士兵箭用完时,他应当下马居长枪兵的站位。李自成手下皆精通使用一两门兵器。当然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掌握刀剑使用技巧,那可不是一般的舞刀弄剑,在近距离群战中刀剑之战最为凶险。
当清晨笼罩大地的黑云刚刚散去,天边刚泛出一缕鱼肚白时,敌军的骑兵就出现在地平线上。甚至连李自成这样见过世面的人也惊呆了,朝廷的骑兵马群黑压压一片。起义军队伍开始骚动不安,士兵们根本就不知道撤退二字,但这次大家面对朝廷黑压压的骑兵,内心非常慌乱,就想着立即离开。李自成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要是士兵们开始逃离,再阻止可就难了!
幸亏短短几分钟内,队伍就恢复了平静,一动不动保持原位。士兵们一个个低着头,眉头紧锁,透过盾牌间的缝隙看着朝廷黑压压的骑兵紧张不已,最终还是有人顶不住压力。左翼有几个五十人阵队见骑兵步步逼近,撒腿就跑,他们冲向河岸,膝盖陷入夜里松散的积雪中,沿着河边逃跑。
敌军中立马分出去几百骑兵,捉拿这些逃兵。李自成则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这就是懦夫的下场!”话毕,但见朝廷骑兵们快马加鞭,离起义军的逃兵们越来越近,他们持起长矛,微微从马鞍上立起身,随时准备刺杀过去。
逃兵们终于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正一点点临近,他们手忙脚乱地试图摆出个阵型,几十个长枪手也挥舞着兵器作出最后的抵抗。可面对几百名从头到脚武装精良、训练有素的朝廷骑兵,几十个农民长枪手又能作何抵抗?只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骑兵们铁蹄一扫而过,瞬间响起哐哐的金属撞击声,还有士兵们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惨白的雪地上顿时泛起一片片血红色,数百名血肉模糊的逃兵尸横遍野。
其中一个骑兵弯下腰,伸手抓起一具尸首发髻将其头颅砍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像是邀功炫耀,原来这是四川千人队的首领、诨号“白项圈”的首级。李自成转身望着手下士兵,他们脸上写满的尽是复仇之念。
“放箭!”他大吼一声,弓箭手便张弓搭箭。随即点燃火把,一支支箭矢飞向远处,朝廷骑兵面前立刻升起一道熊熊的火焰墙!
骑兵们勒马减速,似乎进攻还未开始就被窒息在这烈焰中。他们只能试图突破火墙,或等待步兵来解围。
可等待他们的却是穿过火焰射过来的飞箭!尽管火焰和烟雾挡住了射箭者视线,可那头朝廷军队挤成一团,
一个个活生生的靶子,密密麻麻的箭头总归会射中的。顿时,弓弦如同唱响了挽歌……
从左右两侧绕过起义军的防御线几乎没有可能——起义军在河边两侧阵地上都用推车布置了防线,而骑兵们全然不敢踩着河水薄薄的冰面绕过来,生怕冰破落水。骑兵一次又一次试图突破防线,可又屡次在热腾腾的火焰面前停滞不前,最终他们被迫撤退,雪地上留下成百上千个伤亡的士兵和战马。
李自成在一旁仔细观战,他心里清楚火焰即将熄灭,因此这样的战局不会持续多久了,随之而来的将是敌军无法阻挡的猛攻。他发现黄河冰面上出现了一条长线,这是起义军把一些受伤的战友带回营地的长线。起义军大量的伤员也成为他们今日决一死战而不是连夜撤逃的原因,因为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疏散人员。
此刻,一匹快马奔向李自成,从马上跳下一人,名陶穆,他曾是西安衙门的一个文员,现如今是英勇无比的千人骑兵队长。“统帅!”他喊道。“火势正在减弱,是时候离开了。”
“我有数。”李自成有些不心甘地说。“千人队开始向河边撤离,掩护首领和统帅。”
“是。”陶穆点头接令,几乎所有人都已在冰面上了……
可正当此时,从统帅所在山岗处传来一阵喊叫声,李自成赶紧扭头望去,不知从何方涌出一批朝廷士兵,他们突破了防御线,朝王自用他们杀了过去。见此情景,李自成心中清楚王自用他们注定要失败了!起义军数百名士兵在山岗前匆匆排阵,用长矛摆起密密麻麻一排防线,可由于之前火攻燃起的火焰已熄灭,朝廷弓箭手毫无障碍地发起了攻击。山岗上起义军如今变为了现成的靶子。原先的猎人现在成了猎物!
李自成亲眼看到,王自用那显眼的旌旄轰然倒下,驻守士兵的身影渐渐被敌军的刀剑所吞噬。到处是血腥的场面……
李自成一时僵持不动,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起义军就这么败了,可此刻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马,只见罗阳正有些急躁地拍打着银白色马匹的鞍座。
“统帅,千钧一发之际,该营救自己的队伍了!至少幸存的士兵,能救回多少就救回多少。”
“对,对。”李自成回过神来,脚后跟一踢,白马轻快地小跑起来。他身子微微前倾,风驰电掣般奔向黄河冰面。
而罗阳则紧随其后。护送他们的是骑兵,这些人曾心怀大志从陕西各地奔赴而来,可现下却只能落败而逃。前面宽阔的河岸正张开双臂迎接这些落难之人。首次进攻京城之战就这样草草收兵了。
起义军昼夜赶路,三天三夜都未歇脚。许多伤员由于得不到医治,在半路上就死去。其余受伤的士兵只能咬紧牙关勉强挺过去。李自成带领队伍奔向陕北逍遥谷和野兽谷一带,这也是他们进攻京城征途的起点。此处偏僻,人烟稀少,稀稀落落几个村子隐藏于山谷中,如世外桃源。
在那儿可修身养息,让前次战斗失败的伤口慢慢愈合,重整河山。大家都清楚,李自成肯定是要准备东山再起的。这场始于陕西的三十六营起义之战,星火蔓延到周边各个地区,而尽管此次征战以失败告终,可很快会有成千上万的“新鲜血液”在将来会组建起一支队伍来。
李自成的战马步履稳健,与撤退战士并肩而行。他望着起义军弟兄们一张张面孔,有疲惫不堪的,有忧伤苦闷的,有疑虑重重的,可更有充满希望之笑容的。这些人是他的属下,可更是他的兄弟姐妹。他为了他们的前途,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而起义军弟兄们也愿意为李自成上刀山下火海。紧紧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不仅仅是肤浅的口号和目标。
罗阳则紧随其后。他一会儿眯眼打盹,一会儿细细观察四周情况,偶尔还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李自成偷偷看了几眼,终于搞清楚是什么了,原来罗阳将他们行程的一点一滴、一步一个脚印都仔细描画下来,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比方说几个时辰前他们经过一块很显眼的岩石,那里一颗老树孤零零立在泉水旁,要是停下来整顿一天倒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们刚注意这个歇脚点,而罗阳唰唰地就把它描绘在纸上了。以后无论是谁想经过此路,手里握有这张图就能轻而易举找到目的地。罗阳告诉他们,很多出海的人就会这样办。比方说他们会记录下各个海湾海峡,画成海图。
李自成的队伍迂回前行,停留在远离村落的地方。他们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怕官府耳目,而是因为队伍人数众多而扰民。目前李自成手下有将近一万名步兵,还有五千左右骑兵,他们要是一下子涌到镇子上,那里的粮食就会被吃个精光。
李自成甚至一直在考虑,该如何把所有人妥当安置于野兽谷中,可眼下不得不先想想,该怎样到达目的地。
刚踏入癸酉年,冬季才退去,李自成和罗阳离开队伍驻扎地,前往附近的村庄探听情况,最合适不过的当属挤满三教九流、人员纷杂的小酒馆了。
二人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以免引人注意。罗阳将斗篷兜帽立起,双眼几乎被遮盖住,而李自成头戴一顶宽边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他们向伙计要了些酒菜,驱驱寒。然后就在小屋里倾听八方神仙都在议论些什么。
这些人说的大多是些当地的小道消息。无非是谈谈来年收成如何,嘲讽了一番地主和官吏,偷偷还取笑当今皇帝小儿怎么无能,摆不平京城的事儿。当然,说到太监,大伙儿都表示恨之入骨,阉人们不仅在紫禁城篡权夺位,而且在各省地方肆意专横。当中有人说,这些不阴不阳的怪物在各地随意作孽,是十足的地头蛇。他们抢夺农民和工匠们的财物,连直接受皇帝指派的地方官吏他们都不放在眼里,蛮横无理。
还有些流浪者说起前不久黄河边起义军与朝廷军队的战斗,各种传言众说纷纭。比方说,有个人信誓旦旦地称战斗中起义军伤亡二十多万,几年内重整力量抵抗朝廷恐怕是无望了。
年轻气盛的李自成好几次都差点耐不住性子,想跳起来指正他们荒谬的说法,可每次都被冷静的罗阳阻止住。罗阳一边压着他的肩膀,一边小口啜饮着已经凉冰冰的鸡汤,对这些议论不以为然。一个流浪者简直就是胡言乱语,李自成忍无可忍,甚至已经准备拔出刀剑教训那个人一番,可此时罗阳轻声细语地开口道:“智者必走大道……我毕生最忌讳的便是走羊场小路。大道通畅平坦,可众人却偏爱走羊场小路……”
李自成一下子愣住了,他盯着自己的师父。
“师父,你这话何意?”他轻声问。罗阳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李首领,无知则生无端猜测。有人从中受益而利用之。你想想,关于起义军溃败的消息对谁最有利呢?当然是官府了。他们散布谣言,就是让其他人惶恐不安,再也不敢前赴后继......。”
“那么你是说……”
“关键不在于老朽我说什么,而是在于你能听明白什么?我教诲你多年,常提起那句灾祸出于无知”李自成点点头。
罗阳继续说道:“同样道理,官府也能利用老百姓的无知,散布假消息来对付我们。他们能在明处公开捣鬼,可我们被迫隐藏于暗处,对真相保持沉默。但另一方面来说对我们也有利,小李,心静如水,善也。然而暗流看似平静,实则凶险,能冲垮河岸……”
“要么把烂泥巴堆在河岸上。”李自成喃喃自语,低头喝汤。罗阳耸耸肩:“嗯,也对。再美的鲜花时不时也要用牛粪施肥,这便是天下之理……嘘,等等……”老人一下子止住话题,倾听着什么,李自成见他如此,也竖起耳朵。
隔着他们的一张桌子坐着一群来路不明的流浪者。他们衣衫破旧,可看得出都是好料,试想着这些衣物曾经光鲜亮丽。其行囊堆放在客栈的一个角落,很明显,这帮人在这里已落脚很久了,并打算长待下去。总共有五人—只见他们个个身材魁梧、高大壮实,一双双粗糙不堪,像极了做农活的手,和山里人饱经风霜的面孔。脚下穿着的鞋子也与众不同,只有在陡峭的山路上行走才需要穿这样的靴子。通常山里人会季节性地下山找些活儿干,挣些银子以供生计。这个时候在山上没有什么活儿可干,大雪纷飞,覆盖了山路,山里人就坐在火炉旁,吃着去年储存下来的粮食,等着来年开春男人们出去狩猎。
这些流浪人争论不休,言语激烈高昂,而罗阳特别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是这帮人里领头的人,好几次提到李自成这个名字。这时候李自成自己也被吸引到他们的谈话当中:“我妻弟曾说起过,那个李自成面如沼泽地里的恶魔,丑陋恐怖! 他的脸上密密麻麻长满蝎子蛰,你们信不,前胸挂着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几滴蛊毒!”听到这样的奇闻怪趣,桌边一群人议论声越来越大,大家七嘴八舌各表己见。尤其在几杯酒下肚之后,说话就更肆无忌惮了。其中一个须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山里老头儿站出来,只见他长长的胡须上还沾满了酒渍,他冷笑着说:“行了,你就编吧,李自成是广西还是广东巫师家庭出生的!别胡说八道了。他陕西人,哪儿来的巫术?”
“唉呀,他怎么不使用巫术?”那个所谓的精通毒药的人喊道。“他怎么能凭空击败朝廷如此庞大的军队?还是你觉得一个普通的农民就能轻而易举地指挥成千上万人的队伍?那么你自己拿剑试试看!我们兄弟几个就看看好戏,在这里为你庆功了!”
桌边扬起一阵嘲笑声。但老头儿也不甘示弱。他猛地站到长凳上,还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空酒瓶,可老头儿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以惊人的语速开始针锋相对:“你说这话也不害臊,张文杨,李自成带着起义队伍经过你们村子攻向京城的时候,你呢?又睡了一个黄花闺女,现在正愁怎么养活吧!”
高高壮壮的张文杨一听便愤怒地跳起来,一旁好几只手使劲抓住他,好不容易让他坐回长凳上,还有个人赶紧将一杯斟满了的酒杯塞到他手里。张文杨话到嘴边,可经不住美酒诱惑,埋头大口喝了起来。
坐在板凳另一端的一个尖嘴猴腮、一脸鼠相的人突然打破沉默,急匆匆抢了话头:“我不知道李自成是否用蛊毒,可真真确确听人说,他一天至少杀一个人,残暴如狼。打仗的时候他跑得飞快,好像妖魔附身!不服从他的人,他二话不说就砍断一条腿,然后赶出去,你们说说,一个单条腿的农民怎么能生活?所以说每个人都怕他比怕地狱的恶鬼更甚……”
他说的话引起周围一片赞许声,大家似乎对这个说法更认同。立马又有人接过话柄。
“对对对,李自成天生就是野兽般性子!稍不服从就会被砍杀……”
“一个连亲人都不放过的人,还指望他什么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前面说话的那个老头儿满怀疑虑地眯起眼睛问。只见这个双眉如枯草般杂乱、脸上阴沉沉的流浪汉不满地哼了一声:“就是……嗯……他连自己的老婆都……干掉了不是?干掉了!我说这话怎么了?怎么是我编的?那块儿的人都在说,你们不信问问陕北的,李自成为什么被官府关起来。后来,他那帮朋友把他从牢里给弄出来,有这么回事儿……”
话刚落地,细心的罗阳察觉到,一直怒火冲天的李自成此刻所有的愤怒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罗阳将手掌放在李自成的肩上,宽慰的目光盯着李自成的眼睛。他所读到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痛。
这时,不知为何,罗阳想起一个细节,那就是那么多年同路同行,李自成从未在客栈沾花惹草过。连罗阳无意中提到熟人的一些风流韵事时,李自成也会立即转移话题,或者干脆推说有什么急事而离开屋子。有时候罗阳这个见多识广的智者也搞不清楚他的弟子究竟是何人。但罗阳信奉一个做人道理,即处理这样微妙关系的时候,最忌伤口上撒盐,不应该去多问,如果他需要说的时候,他会将所有事所有缘由和盘托出。该来的总归会来的。
罗阳站起身,把斗篷兜帽压了压,盖住额头,李自成紧随其后,两人就这样顶着风雪走出了客栈,一步一个脚印踩在雪里,而足迹瞬间就被大雪掩盖,消逝在一片白皑皑之中。而酒馆里醉醺醺的客官们继续议论得沸沸扬扬,饶有兴致地续写着陕西“野兽”李自成的血腥故事。他们哪里晓得,前一刻他们谈论话题的对象就坐在身旁,一下子就能切断他们被美酒滋润的喉咙。就如古书中所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京城。紫禁城。
年轻的朱由检登基上位不幸碰上东林党衰落之时。吏部郎中顾宪成创立的东林党力争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致力于达到皇权与民生的和谐一体。
在顾宪成的家乡无锡,聚集着一些有才之士,他们几年来试图推行改革,整顿朝政,以使国家摆脱连年遭受的内外危机。
东林党人都深知,朝廷官府、地主恶霸接二连三欺压百姓、掠夺农民财物。权贵上下肆无忌惮、放纵行为,朝中腐败不堪,这都将使天下大乱、明朝败落。
他们连续上奏陈述实情。可当朝那些掌权者全然不理会,他们只听得进好话。而明朝后期,宦官专权,他们牢牢把在皇帝左右,独当一面,迷了皇帝的眼。
曾有一时,东林人也得到过皇帝的赏识,比如庚申年,他们曾与当任天子甚是密切。他们一起设法推进一些改革,可没过多久一帮不满革新运动、生怕自身利益受损的大臣们就将皇帝毒害了。推崇改革者也个个进了牢房。革新计划流产,一切恢复原样……
朱由检细细听了东林党人的上奏,并回想起这些人首次现身于御前朝堂上的情景。当时他们个个低垂着脑袋,没有他朱由检的命令,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是耐心地听着那个白痴赵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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