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浪漫（长篇连载）神气的军装像龙袍(石言）

                                                       
我心里想，看来父母都不同意，这兵当不成了。我放下碗筷，生气地说一句“吃饱了”就离桌而去。
王叔叔看到我很生气的样子，他觉得我确实很想当兵。于是，接着说：“这样吧，我考虑老嫂子也是文艺兵出身，当年在朝鲜时我们就爱听您唱歌，老首长就是被您的歌声迷住的。军里从军首长到战士都说您是我们军的‘百灵鸟’。反正我这次要接三、四个文艺兵，论年龄、个头和长相小石都没问题。要不，考虑随我当兵去北京某部文工团如何？那里专业与老嫂子专业对口，离我工作的地点又近，有什么事情我也好有个照应，周末还可到我家里来改善改善伙食……”
听到这里，我的脸马上由阴转晴，高兴地拍着手说：“爸，妈，好不好！？好不好呀！？让我要去当兵嘛，我很想去，也一定要去的，请你们同意我去吧！”
父、母亲对了一下眼神，父亲说：“小王呀，让石言去当兵，我虽然十分矛盾，但他决心大，又是你来接兵，如果能让他去，该走的程序可不能省呀，一定要走，该体检要体检，该政审要政审。如果去北京某部文工团，专业上该考试还要考试，不能搞特殊化，好吧。”
王叔叔说：“当然，当然，这个也请老首长放心，我们会严格按征兵标准和程序来的。”
听到这里，我高兴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和妹妹也跟着起哄，高兴地喊起来：“哦、哦、哦，我们家有人要当兵了！有人要当兵了！”如何出版诗集#诗集出版#小说怎么出版#学术专著出版
……
第二天，随王政委一同来四川接兵的解放军某艺术学院音乐系郝教授专程从成都赶到市里。接到通知，我去了军分区，在那里郝教授对我进行了专业考核。先进行了乐理基础考试，又让我试唱了三首歌，她都比较满意。
考核结束后，郝教授对王政委说：“这个小孩不错，比在成都考核那几个都要好，不仅长得乖，而且嗓音很好，很有发展潜力，我同意接这个兵。”
王政委一听，很高兴。他很快又将这个考核结果告诉了父亲。
没多久，经过严格的政审和体检，我正式接到了入伍通知书。
这天是一九八四年的十一月八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日子，也是我人生命运起步、转折的吉祥日子。
接到入伍通知书这一刻，别提我有多开心了。
父亲秘书是一路小跑把我的入伍通知书送到家来的，我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入伍通知书，在家中几个屋子里边喊着“我当兵了，我当兵了”，边疯跑了几圈，妹妹跟着我追了好几圈。
父亲和姐姐也很高兴，唯有母亲一个人不说话，她还走到阳台上抺起了眼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连几天，母亲的脸都阴沉着。
发军装和军被那天，王政委和接兵部队的一个连长专门教我如何打井字格背包，帮我穿军装、扎腰带和戴军帽。
当我穿上军装时，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姐姐笑弯了腰，妹妹拉着我长出手臂一大截的袖子说：“哥哥，哥哥，你穿军装像穿龙袍，好神气呀！”
我也觉得自己穿的军装虽长了不少但很神气。我整了整军帽，抬头时，终于看到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个年代，小男孩儿当了兵，自然而然地自豪得不得了，想想那神气样，想不自豪都不行。
接到入伍通知书那些天，我天天都像吃了蜜一样，心里美滋滋、甜滋滋的，走到哪里都脚下生风，那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轻飘飘、喜洋洋的神态总是飞扬在嘴角眉梢。
那些天，亲戚朋友同学不断地来道贺，溢美之词听得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仿佛这个世界都在围着自己转。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一切都沉浸在无尽的欢乐和幸福之中。
出发前，母亲特地把我宽大的军装做了精心改造，使我穿起来很合身，也更神气。
记得接到入伍通知书的第二天晚上，父亲发现来人较多，虽然大多是直系亲戚，但影响不好。于是，他对家里提出了要求，不允许接受任何人的任何贺礼，也尽量不要让人上门来。在亲戚送的礼物中，除普通笔记本和钢笔外，一律送还。
母亲觉得亲戚送来的东西都不贵重，马上还回去，既容易伤面子还伤感情，就采取了变通的方式。她将谁送来的这些东西一一记录下来，等到过节时再用基本等值，大多是超值的东西送回去。这样既不伤面子，也不伤感情，也算将东西还了回去，皆大欢喜。
我只管开心。兴奋的我这些天在家穿着妈妈改小合身的军装招摇过市，把神气演绎到了极致。
刚正的父亲，仁慈的爷爷
最让我不好理解的是母亲坚决地、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一个人的登门道贺，这个人就是父亲任县委书记时的秘书。
那天，这个人领着他爱人和孩子，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站在门外敲了半天的门。母亲从门镜里一看是他，让我们坚决不要开门，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个人敲不开门，就把东西放在了门口。等他们离开后，母亲写了一张字条“请某某交某某”。然后，叫姐姐将这张字条和门口这包东西一并拿到传达室，交给门卫，请门卫转请那个人拿回去……
记得入伍离开家乡前一夜，母亲专门认真地给我摆了一次“龙门阵”。她除了叫我在部队踏实做出个样子外，还细细地给我讲了父亲的事和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拒绝那个人一家上门道贺的事。实际上，母亲是在告诉我为什么，她要让我在部队做出个样子。
父亲在“文革”开始不久便被打倒，我们家被抄，红卫兵、造反派不断地批斗他。后来，又把他关进山沟里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接受批斗近十年，父亲的身心饱受摧残。
近十年中，遭受无数次残酷的刑讯逼供。专案组采用“车轮战术”连续突审、罚站、殴打、吊鸭儿浮水（一种残酷的摧残手法，将人的两手反绑，吊在半空中）、编造证据等手段，逼他承认自己有反革命、潜伏特务、通敌等罪行。
其中，父亲专案组的一个副组长非常活跃，扮演了类似“酷吏”的角色。这个人就是父亲任县委书记时的秘书。
父亲被打倒不久，为了与父亲划清界线，站在“革命”一边，体现他的“政治觉悟”，他第一个跳出来揭发父亲的罪行。而且，他不停地写父亲的检举材料，他写得也最多，有好几十万字，据说可以编一本厚厚的书。
他是“文革”期间整父亲整得最狠的人。他获得了革委会、造反派的赞赏。
他们不仅要打倒父亲，还要踏上一只脚。
为了全面、彻底地清算父亲的罪行，父亲这个秘书也得到了重用。主要是他们认为父亲这个秘书离父亲最近，对父亲的情况了解最清楚，掌握父亲的东西最多，特别是掌握了大量给父亲定罪最有用的材料。于是，这个人没多久就成为父亲问题专案组的副组长。
前不久，这个专案组的副组长身患绝症，托二舅捎话给父亲：他一直跟随父亲干革命工作，只做过这么一件坏事，他对不起老领导。现在行将不久于人世，希望老书记能原谅他犯下的严重错误，他就能瞑目了。
母亲说，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舅心中充满了悲凉，郑重地答应转告。
那天，父亲在批阅文件，二舅来到父亲办公室静静地坐下，看到他专心致志的神态，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
父亲批完文件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惊讶。他问二舅有事吗？二舅知道父亲十分痛恨这个人，想了想还是讲了来意，他讲述了这个临近死亡的人哀婉的请求。
沉默，父亲站起来一直凝视着窗外的天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突然，父亲转过头来，对二舅说：“不行！这个人是绝不能原谅！”
父亲的态度出乎二舅的意料，让二舅震惊，不！是震撼。
父亲补充道，我绝对不会对这种人说一句原谅的话！这不是我和他个人的问题。不行！绝对不行！
母亲说：“我知道你爸的性格，我也十分痛恨这个人，我为你爸喝彩。你爸爸是非分明，嫉恶如仇，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爸爸平反后第一句话就曾说，‘天理昭彰，惩恶扬善，才是人间正道。’之前，这个人通过其他人也来给你爸讲情，你爸态度十分坚决地讲过，不讲原则、混淆是非的‘原谅’，只会使‘原谅’这个词语贬值。”
母亲摸摸我的头接着说：“上周，在市委召开的纪念刘少奇同志座谈会上，爸爸依然愤怒地说，有些人，在‘文革’中坏事做绝，又毫无悔改之意，到现在还在为自己涂脂抹粉，到处招摇撞骗！地委孙书记说，‘老石同志讲得好，就是要这样讲！大声地讲，公开地讲！’”
讲到这里，母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说：“你爸爸是一个刚烈的人，一个透明、率直的人，一个孤傲的人，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
母亲在我从军离家前夜才郑重地给我讲这些，我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
我对母亲说：爸爸是一个非常可敬可佩的人！
说到这里，母亲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又说：“我还要告诫你几句，出门在外，要乐于助人，要帮人于为难之时，助人于雪中送炭。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要像爷爷、奶奶那样，一辈子和善待人，不树敌，不得罪人，但不是不讲原则，做人做事，原则是必须讲的。可积德的事做得越多越好。”说到这里，母亲改变语气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爷爷、奶奶行善的故事。这个故事，让一家人一生不忘。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春节前两天的半夜里，爷爷突然叫奶奶起床做饭。奶奶不解地问，天没亮，大半夜的，起来做什么饭呀？爷爷说，起来吧，好好做一顿饭，我有重要客人来了。奶奶问，客人在哪？爷爷说，你不用问了，赶紧起来做饭就是，到时你自然会知道的。
奶奶以为爷爷在说梦话。
爷爷说完，点上了煤油灯，屋子里立即亮堂起来，他端着油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就里、无可奈何的奶奶起床后，开始做饭。爷爷又对她说，把家里那块“坐墩”腊肉（猪的后腿肉）也煮了。那是家里最好的一块腊肉，是爷爷和奶奶现在舍不得吃，准备大年三十吃年饭时吃的肉。
奶奶很不情愿地嘀咕着，不知爷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尽管不满，还是按爷爷说的做了。爷爷起了床，泡了一壶茶，在饭桌上放好，待奶奶做好饭菜，爷爷突然走到厕所门口喊道：“这位梁上君子，累了吧，下来吃点饭，喝口土酒解解乏吧。”
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一个中年人从厕所的柴堆上跳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爷爷面前，双手作揖，口中说道：“大爷，您是高人。多谢大爷，不责、不打我之过，反而好酒好菜招待饥饿已久的我。”
爷爷说：“看样子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到万不得已，你应该不会大年三十前出来找食。不必拘礼，来，请上坐。”
那人不敢上坐，怯生生地在爷爷对面坐下来。爷爷给他斟满酒，端起酒杯说道：“见面就是朋友，我虽然很穷，但承蒙你看得起，居然来我家找食，都不容易，我敬你一杯。”
那人话没出口，却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爷爷脚下，泪流满面，诚恳地说道：“恩公在上，受贼人一拜。”说罢，纳头便拜，连叩了三个响头。爷爷起身，扶起了他说道：“我看你也是讲义气之人，不必谢我，请坐。”
那人入座后，又站起来，颤抖着双手把酒杯高高举起，再单膝下跪，说道：“我借大爷之酒，敬大爷一杯。”
爷爷也不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爷爷与那人推杯换盏，又喝了好几杯。
爷爷问道：“这位大兄弟为何大年三十前出来找食？”
几杯酒下肚，那人胆子大了起来。他没有正面回答爷爷的问话，而是反问道：“大爷您饶了我的过错，不仅大人大量，而且您一定是世外高人。大半夜的，我本以为我不声不响地偷走你几块厨房梁上挂着的腊肉，本觉得是轻松的事，怎么就被你发现了呢？”
爷爷说：“不瞒你说，当年我在宜宾、成都搞地下工作时，天天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养成了机警的习惯，你这等雕虫小技怎么瞒得了我。”
那人接过话说：“我真是有眼无珠，大水冲了龙王庙，今是遇到了大恩大德的高人，也是我三生有幸。大爷不知，我本非浪子，自幼习武，乱世里好结义江湖好汉。只因家贫如洗，难以谋生，才受人影响，突起贼心。一来，半月前，经过你家门前，看见您老杀了年猪；二来，我家老母亲今年大年初二满八十大寿，我寻思着弄块好肉给他老人家祝祝寿。所以，就……”
听到这里，爷爷说道：“你行虽不良，但心却存孝。为你的‘孝’再喝一杯。”
爷爷与“贼人”又连干了几杯。那人酒足饭饱后，起身准备告辞。
爷爷站起来说道：“请等一等”。
他进到厨房从灶头梁柱上取一块熏得上好的腊肉，用草纸包上，递给他说：“拿回去吧，是条好汉子以后就不要为贼，名声不好。你有一身好力气，完全可以以劳而获。记着，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实做人，勤劳为生。把这块腊肉拿回去，算我的一份心意，给你家老人祝个寿吧。”
那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郑重地再次双膝跪下，仰起感激的头，双手从爷爷手中接过腊肉后，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可就是在这个冬天，爷爷远走亲戚，喝了些酒后，醉意上头。有了上次盗贼入户之忧，奶奶一人在家，爷爷放心不下，他执意返回。可就在返回家的路上，天上下起了雨，走到半路，一不留神，爷爷摔倒在一个齐腰深的水沟里，腰部扭伤，趴在沟沿上动弹不得。
川南的冬季寒冷无比，夜深人静的大山沟里，若无人相助，喝醉酒的人，连伤带冻，若再山洪暴发，必死无疑。就在此时，一个路人经过这里，听到爷爷微弱的呼救声，赶忙走近，借着月光，他擦燃火柴一看，大吃一惊，他二话没说，背起爷爷就往我家一路小跑。进得家门，油灯下爷爷、奶奶发现，救爷爷的人就是那晚那个小偷。要不然，爷爷的命休矣。
讲到这里，母亲凝重地说：“石言，你一定要记住，行善之人，人必善之。帮人之人，仍帮己之人。济人于天下，天下仍善始善终。这是你爷爷常讲的话，你记住了吗？”
听了母亲讲的有关爷爷的这个故事，让我有些明白了行善积德的重要性。特别是母亲的最后这几句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凝望着对我寄予厚望的母亲，深深地点了点头。
似乎从今夜开始，快满十四岁的我懂事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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