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云断巫山

       华清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壮丽恢弘。华清宫原名“星辰汤”，本是周天子的观天之地。为取悦玉环，玄宗在华清宫辟一花园，右门入，上书“天上”；左门出，上书“人间”。花园中遍植西域情花，入园之人，无不神志恍惚。花园之中，有一芙蓉汤，又名海棠汤，石砌如海棠花，乃贵妃赐浴之处。
       那日在华清池，贵妃出浴，洗尽凝脂，一身薄纱。贵妃丰乳肥臀，婀娜多姿，脖子天生洁白无瑕，宛如玉环绕颈。贵妃凝视着李白，嗔道：“翰林莫非是江郎才尽，今日这诗是作还是不作了？”
       李白恍然惊醒，诚惶诚恐地说道：“娘娘之美，除了天上的牡丹仙子，人间无可比拟。”当即吟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贵妃笑道：“牡丹又如何？”
       李白赞叹道：“牡丹之美，美在雍容华贵。百花姹紫嫣红，皆不如牡丹之国色天香。”
       贵妃半娇半嗔地说道：“坊间传说公孙大娘舞姿翩翩，可有雍容华贵之态？”
       李白心中一惊，答道：“李白心中只知有娘娘，不知有大娘。公孙大娘舞姿虽然雄浑，然全无女儿气息。娘娘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并非凡鸟可比。”
       贵妃戏谑李白道：“都说公孙大娘喜欢的是你的师兄于真。我虽没有见过你师兄，想必也是个愚得可爱之人，只是那愚夫和翰林的聪慧想比，自是差之甚远。”
       李白尴尬得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却被门帘后的贵妃看在眼里，玉环问道：“翰林可知治国安邦的用人之道？”
       李白说道：“请娘娘开示。”
       “用人之道，不外乎唯才、唯德、唯亲。有才无德者，挟才为恶，终必反噬其主，故有才者，多为摆设，不可重用。有德无才者，因循守旧，食古不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德才皆备，如何能在这无德无才的宦海之中生存？愚者半途而亡，智者逍遥江湖。故为政者，多任人唯亲。今日一见翰林，倒是有几分亲切。”
       李白说道：“唯亲唯戚，下官心有戚戚焉。”
       玉环叹道：“翰林才学过人，却难高居庙堂，不若处江湖之远，而控庙堂之高。你师兄于真身处江湖而公孙大娘身居幽宫，其心叵测。这二人联手，只怕我都是自身难保，一山不容二虎，他日谁能顾及翰林安危？”
        高力士随即将李白的《清平乐词》进献玄宗，说道：“我本以为贵妃受了李白的侮辱，一定对他恨之入骨，没想到贵妃这么爱他的诗！”
       玄宗吃惊地问道：“李学士怎么会侮辱贵妃呢？”
       高力士说道：“诗中不是有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两句吗？汉朝宫廷里的赵飞燕，出身歌女，后来虽然立为皇后，但作风不正最后还是被贬为庶人，自缢身亡。李白将赵飞燕跟贵妃相比，不知道是何意思。”
       玄宗想起那日在百花院便殿正读《汉成帝内传》的时候，玉环轻轻来到身前，替玄宗整理衣领，问道：“六郎在看什么文书？”
       玄宗笑着一边把书藏在身后，一边说道：“玉奴不要问，省得心里难受。”
       玉环哪肯罢休，一把抱紧玄宗，从玄宗手里抢出身后的书，细细看了起来，只见“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宝避风台，间以诸香，安于上，恐其四肢不禁也”等文字。
       玉环身体丰腴，微有肌也，玄宗取笑道：“你就随便风吹多久都不怕了。”
       玉环当然不服，躺在玄宗怀里娇滴滴地说道：“我的《霓裳羽衣舞》早就超过了古人。”
       玄宗沉吟片刻，召李白上殿，说道：“朕听贵妃说起多次学士想出宫。朕思考良久，学士天真浪漫，久居宫中，难免烦闷，还是赐金放还，照许还山。特赐黄金五百两，绸缎五千匹，雪里红千里驹一只，银鞍一副，貂领裘衣披风一件。”
       李白跪下谢恩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李白何德何能，受此浩荡皇恩。他日圣上若有旨意，无论天涯海角，召必还。”
      李白择日离开长安，后二度入赘前宰相宗家。玉环被逼自缢马嵬坡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李白随后收到玄宗密诏，令其即刻奔赴江陵，辅助永王李璘。
       李璘是玄宗的第十六子，是肃宗李亨的异母弟弟，幼年丧母，由李亨亲自抚养。李亨对弟弟亲爱有加，常常把李璘抱在怀中同睡。李璘初封永王，领荆州大都督、开府仪同三司。安史之乱爆发后，册封山南、江西、岭南、黔中四道节度使，领江陵大都督，镇守江陵。
       至德元年（756年），肃宗下敕让李璘前往蜀地朝见玄宗。李璘陷入两难境地。不入蜀则是不孝，入蜀则大权旁落。玄宗派往肃宗殿下的重臣早已被一一革职，此时的玄宗面对偌大的帝国版图，陷入深思。一个帝国，不应该有两种声音。李璘与李亨划江而治，再由太上皇统一节制，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李白随即怂恿李璘谋反，割据江东。李白甚至梦想着有朝一日剪除李亨，替贵妃报仇，当即写下反诗，广传天下：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好一个江汉翻为燕鹜池！可惜飞燕已不再，华清池水竭。数月后李璘兵败，江西采访使皇甫侁追兵赶上李璘，战于大庾岭，李璘中箭被擒，被皇甫侁杀死。皇甫侁送李璘妻子到蜀地，玄宗伤悼不已。肃宗收到消息后，揉了揉眼睛，对左右哭道：“皇甫侁拘捕我弟，不送往蜀地而擅自杀掉，是何道理？”肃宗册封李璘嫡次子李儹为余姚王，李侦为莒国公，李儇为郕国公、李伶和李仪并为国子祭酒，李白流放夜郎（今贵州省桐梓县）。
       江湖上盛传朝廷有追杀秘令，李白夜行昼伏，亡命天涯。长短剑公孙大娘、云影剑于真、流星剑李白与无心剑韦应物乃是响当当的四大剑客，想杀李白谈何容易？
      李白南下到达夜郎，随后又持剑北上。满头白发的李白杀出一条血路，在雷雨之中冲进早已荒废多年的凌霄宫。李白万般疲惫地拄剑站在大殿中，殿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李白扔下手上的云舒剑，剑身满是缺口，剑柄因为李白的虎口被震裂，也染满鲜血。满身是血的李白长跪在灵宝天尊像前，嚎啕大哭。
       突然间一阵微风飘过，李白握紧长剑，站起身来。身后那人进殿，了无声息，好一个踏雪无痕。李白转过身子，与韦应物目光再次对峙。韦应物的无心剑以幻闻名，软剑出鞘，化作万千剑花，令人不知道哪一剑是真，哪一剑是假。那李白的流星剑却以快闻名，十步一杀，甚少与人过第二招，正是无心剑的克星。
       韦应物说道：“我也是最近读到杜甫的诗，才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这么多的苦。”韦应物吟道：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李白冷笑道：“会读诗了，你怕是也拿自己当成个文化人了。老子李太白就这么狂，用不着你假惺惺地可怜我。”
       韦应物说道：“今日我来，既非要证明自己，也不是要帮你，而是不愿欠你一条命。你若因为这天下第一的虚名，无辜枉死，我怕自己不能安睡。”
       李白不屑地说道：“凭什么？就凭你那无心剑也想和我争天下第一？当日你见死不救，今日我替贵妃取你狗命！”
韦应物摇摇头，说道：“玉环死的时候，小便喷了我一身。那身衣裳，我还一直留着。”韦应物对着神像叹道：“逝者已矣，人不能活在过去，更不能活在死亡之中。无量天尊，你看好了。”
      韦应物一转身，李白只觉得剑影如天女散花一般漫天飞来。李白大吃一惊，只觉得剑花中的人影似有似无，分外模糊。李白只觉得周身剑气逼人，衣裳片片落下。李白屏着呼吸，提剑朝着剑花中的人影刺去。李白只觉手腕一麻，长剑落地，无心剑的剑柄正中李白手腕正中的内关穴。
       韦应物仍然远远地站在神像边。原来李白看见的只是个虚影，无心剑已经练成了御剑术，意到剑到，剑身可分可合。韦应物冷冷地看着衣衫褴褛的李白站在满地的破布之中，说道：“你的剑气依然逼人，可惜从今天起，我就是天下第一，武林人士再也不会为了这虚名追杀你了，你安全了，不用再装狂了。”
       李白把宝剑立在地上，拄着云舒剑怒极反笑，仰天骂道：“凭什么？你凭什么？你欺行霸市，勾引民女，不学无术，就你这种人，凭什么天下第一？我天仙下凡，学富五车，难道能屈居在你之下？凭什么四大剑客就你从剑气师炼成了御剑师？天杀的老天，如此不公，难道老天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韦应物叹道：“公孙大娘的云舒剑，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如今被人砍得满身缺口，连一口废铁都不如，你还抱在手上，视之如珍宝。这天下第一的虚名，有这么重要吗？你放不下我，放不下物，放不下名，一身如泰山压顶，就凭一口气，走路都困难，如何能无心应物，御剑飞行？”
       韦应物在案上放下一坛美酒，点起三炷香插进香炉里，对着灵宝天尊喃喃自语道：“今朝豪杰非昨日，由他醉者由他睡。侠，任你为。魈，也任你为！”说毕，韦应物吟着诗潇洒地转身离去：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殿外已是雨过天晴。太白金星今夜尤其闪亮，一颗流星划破长空。失魂落魄的李白抱着酒坛来到采石矶悬崖下的江边，李白满身是伤，衣裳破如乞丐，血迹斑斑，内裤都显露在身外。李白一口将一坛美酒送入腹中，一会儿抬头望着天上的太白金星，一会儿又低头凝视水中的圆月，公孙大娘、玉真公主与杨玉环的身影在月影中慢慢浮现。
李白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嚎啕大哭。很快就疲惫不堪的李白眼见天上金星的光芒逐渐暗淡。只见那月影之中公孙大娘满身鲜血，一脸疲惫。大娘手里握着云舒剑，对着李白轻轻呼唤着：“太白，你还好吗？”
       李白恍惚之中埋头走入江中。李白边划着水往前跑，边苦苦哀求道：“公孙大娘，我好爱你，我比于真爱你一万倍，我才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你等等我，等等我！”
       转眼间杨玉环的身影浮现在月影中，玉环含情脉脉地望着李白，李白定睛一看，只见玉奴双睛上翻，眼球布满血丝，舌头长长伸出，鼻涕和涎液沿着嘴角下垂了一地。玉环双手捧在胸口，两个乳峰高高突起，对着李白笑道：“翰林这是江郎才尽了么，你要往哪里走，陪我上路可好？”
       李白双手捧着水里的月影，哭着对玉环说：“玉奴，你在哪里？你等等我，我替你报仇，我要将那李亨碎尸万段，我要重建大唐，我封你为皇后；不，天后；不，不，我的女皇！玉奴，你不要抛弃我！你做我的主人，我做你的奴，生生世世做你的奴，你不要走，好不好？”
       突然间月影出现了一队人马，抬着一顶鲜红色的大轿，朝着李白奔来。李白只见抬轿的人有脚无头，有头无脚，开路的人往天上撒着冥币，到处都是钱。只见玉真公主从轿里伸出一只洁白的玉手，一阵娇嗔的声音从虚空中传出：“青莲师兄，你这是要去哪里？你跟我走啊，跟着我，永生永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李白边着急地往水里走着，边说：“公主，等等我，不要不理我！”李白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全怪那天杀的王维，天杀的软蛋，不但不保护公主，反而一个人躲进深山。”李白转脸温柔地对这水中的玉真公主说道：“公主，我可以保护你，我跟你走，我可以让你每天都飘飘欲仙，欲仙欲死……”
       李白就在那江中越走越远，江水渐渐没过头顶，李白了无踪影。江面水月空华，风光无限。大明宫中刚即位不久的代宗立为永王平反昭雪，召李白为左拾遗。诏书发出大明宫之时，李白的身体已漂浮在滚滚长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