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与曹泳
我所接受的历史教育告诉我，所谓汉奸，就是秦桧那样的人。秦桧是汉奸的极致，样板。
至少，在中国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位因为遭人痛恨而被铸成塑像——除了秦桧，他的生铁铸像现在还跪在西湖边岳飞的墓前，一起陪跪的还有他的老婆王氏，以及两个亲信，张俊和万俟卨。墓前有一副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下联说的就是这件事。
小时候读过一个民间故事：
明朝的时候，秦桧的后人到杭州任知府，看见自己的老祖宗整天跪在岳飞墓前让游人吐吐沫，内心很不爽。于是半夜派人把秦桧夫妇的塑像偷偷抬走，沉到了西湖里。第二天，杭州市民发现岳王墓前的铁人丢了两个，大哗，到处搜寻，毫无踪影。没想到几天之后，西湖水开始变臭，两个铁人从湖底浮了上来。市民立刻猜到此事是秦知府所为，于是包围了知府衙门。秦知府为了平息民愤，连忙把两个铁人重新安置到岳飞墓园里，并亲自到坟前致奠，还写了一副对联：
人至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第二句大可不必。天下姓秦的甚多，不一定都是秦桧的后人，就算是，也不应该为祖上的所为承担责任，不应该搞血统论。
第一句就有点意思。桧（guì),是一种树，也叫刺柏。著名的台湾阿里山神木，就是桧树。 桧，作人名用字时，读huì。就我所知，从宋之后，还真没听谁起名字用这个字，叫张桧，李桧。桧，成了秦桧的专用字。
秦桧成为汉奸的样板，当然是因为他罪恶大，单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岳飞，就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此事写进通俗小说《说岳全传》，就更让秦桧的知名度远远超过了所有的汉奸。可是有一点很奇怪，人们对秦桧，除了骂和恨，真正的关注程度远不如另外一些汉奸，例如后来的汪精卫、周作人，甚至吴三桂。没有人对秦桧做专题研究，也没有人给秦桧作传。秦桧，好像成了一个符号。
近日闲翻周密的《齐东野语》，其中有一篇《曹泳》，写到秦桧的一些事，让我看到大汉奸秦桧作为一个“人”的某些侧面。
秦桧当太师以后，有一天，审查吏部报上来的候选官员的名单，看到曹泳的名字，就叫人把曹叫来，见面“熟视”后，秦桧对曹泳说：“你是我们秦家的恩人啊！”曹泳一头雾水，想不起来自己和秦太师有过交往。秦桧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某人钱五千，曹泳秀才绢二疋。”原来，秦桧尚未发迹的时候，有一次到一有钱人家求助，主人给了“钱五千”，想多要，人家不给。曹泳当时恰在这户人家教私塾，就从口袋里取出“绢二疋”（具体是多少钱，本人不清楚）送给了秦桧。时过境迁，曹泳万万没想到，如今权倾天下的秦太师，就是当初自己帮助过的秦秀才。秦桧“命其子孙出拜之。”之后，原来在黄岩任监酒税的小官曹泳，在秦桧的关照下，“骤用之至户部侍郎，知临安府”，成为秦桧的亲信。
就个人品质看，秦桧和曹泳似乎都有可取之处。几十年过去了，秦桧还记得当年帮助过自己的一个陌生人，一直想报答对方，用今天的话说，秦桧“有一颗感恩的心”。民间俗语说：“就是秦桧也有两个好朋友”，看来也是有史料依据的。曹泳当初帮助秦桧，也并不是为了回报做“风险投资”，也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可是，对于政治人物，私人品质，永远是小节，政治操守和作为才是大节。
秦桧报答曹泳，用的是公权力，属于用人唯亲再加上结党营私。
曹泳也很有意思，此人本来还是有些头脑的人，一旦成为秦桧的亲信，为了报恩，也就不再顾及原则了。
秦桧惧内，据说他干的许多坏事，老婆王氏都有份，不然也不会到岳王坟前去陪跪，有成语“东窗事发”为证。大约是报应，王氏所生的儿子秦熺智商不高，接近于傻瓜（“蠢騃”）。秦桧的一个妾怀孕后被王氏赶出，到一林姓人家后生下一子，名一飞，因与秦桧的关系，也在朝中为官。曹泳曾私下劝秦桧把这个一飞接回来，代替秦熺的位置。
秦桧病危，宋高宗亲自到太师府探望，秦桧已经说不出话来，可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请求让自己的儿子秦熺接替自己“辅政”。高宗一言不发，出了门就问府里的办事人员，这封信是谁写的？回答说曹泳。第二天秦桧死。第三天，曹泳被贬。
曹泳应该清楚，把一个弱智推荐给皇帝“辅政”，实在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高宗虽然信任秦桧，也绝不会把他赵家的江山交给一个傻瓜来管理。但他还是做了。原因只能是出于对秦桧的感恩之心，违心地答应了秦桧的“临终指示”。他一定知道，此事肯定办不成，自己不但会得罪皇帝，而且还会留下恶名。秦桧已死，他当时正确的选择，应该是疏离秦桧集团，想法脱身。可是，这从私德看，属于忘恩负义，是一个小人。也许他心里明白上了贼船，只能和船一起沉了。
人是复杂的。政治比人更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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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看上咱们的“石狮子”
读过《四世同堂》，大概不会忘记那位可爱的祁老太爷和他的长孙媳妇韵梅的一段对话：
老人想了一会儿才说：“自从我小时候，咱们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简直想不出道理来！得啦，就盼着这一回别把事情闹大了！日本人爱小便宜，说不定这回是看上了卢沟桥。”
“干吗单看上了卢沟桥呢？”小顺儿的妈纳闷。“一座大桥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
“桥上有狮子呀！这件事要搁着我办，我就把那些狮子送给他们，反正摆在那里也没有什么用！”
“哼！我就不明白他们要那些狮子干吗？”她仍是纳闷。
“要不怎么是小日本呢！看什么都爱！”老人很得意自己能这么明白日本人的心理。
这样的细节很难虚构。我猜想，当时的老百姓里持有和祁老太爷一样的观点的，并不难找。这种心理其实折射的也是天朝大国的自大和自傲。
近日读唐人张鷟的笔记《朝野佥载》，才知道外国人爱咱们的石头狮子的说法，一千多年前就有：
赵州石桥甚工，磨砻密致如削焉。望之如初日出云，长虹饮涧。上有勾栏，皆石也，勾栏并有石狮子。龙朔年中，高丽谍者盗二狮子去，后复募匠修之，莫能相类者。
所说赵州石桥，应该就是隋朝李春建造的那座“张果老骑驴桥上过”的著名石桥。高丽国大老远地派间谍跑到赵州偷两个石头狮子背回去，所为何来？“龙朔”是唐高宗早年的一个年号。唐太宗晚年征高丽失败，高宗在位的几十年间，两国的关系基本处在战争状态。高丽派人来偷石狮子，多少有些挑衅意味。大唐毕竟是大唐，派人再修一下就是了，似乎没有小题大做。
狮子不产中国，属于外来物种。不知为什么，这种食肉猛兽到了中国，被看成“瑞兽”，受到多数人的喜爱。在中国人看来，狮子很威猛，但是并不残忍和阴险，有英雄气，却又有孩童的顽皮，身份高贵，却又不专属于帝王，所以，从皇宫、帝王陵、寺庙、官府衙门到一般百姓家，大门外都可以摆两个石头狮子，无所谓僭越，这一习俗一直流传到今天。至于桥栏杆上雕石头狮子，除了装饰，大概还有辟邪，防止水患的意思。
抗战八年，日本人好像没有偷走卢沟桥上的石狮子。高丽间谍偷走的石狮子也没有在朝鲜或韩国露面。看来，真到了中国，外国人也就弄明白了，中国再穷，可偷可抢的也还不少，石狮子看着挺好玩，其实不值钱。
最近十几年，圆明园大水法丢失的十二生肖兽首频频在国外的拍卖市场出现，很牵动了中国人的爱国情感，于是有人不惜血本往回买，或者拍到手，不给钱，群情愤慨，几乎要弄成国际纠纷。其实，好大一座圆明园都让人家烧了，园里许多远比铜兽首有价值的文物和艺术品现在还摆在人家的博物馆里，就算把十二生肖都凑齐了，又能洗刷掉多少历史羞耻？铜兽首虽不是石狮子，也别看得太重了。
柳湘莲说，贾府只有门前的两个石头狮子是干净的。原因是它在门外，而不是门里。从这个角度看，石狮子还值得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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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此语出自《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说这话的，就是那位劝说刘邦要尊重知识分子的郦食其。
一般史家多认为郦食其是个儒生，但是看《史记》记载：“郦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豪杰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其身份与刘邦相近，属于下层官吏兼市井无赖。就其行事看，更接近于纵横家，不过，下场实在太惨，难比苏秦张仪，时代毕竟不同了。李白《梁父吟》：“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驰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生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雄风。”说的就是郦食其，李白对他是敬佩而且相当羡慕的。
郦食其当初说民以食为天，是劝刘邦攻打荥阳，占领敖仓，因为敖仓是秦国重要的国家粮库。有了粮食，就可以招兵，可以吸引老百姓前来投靠，也就有了夺取天下的资本。老先生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这句话会流传两千多年，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其实郦食其讲的道理历代开国君主都懂。朱元璋在群雄割据时接受朱升的三条建议：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核心还是粮食，朱升就是元末的郦食其。
我认为“民以食为天”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因为我挨过饿。那年月，虽然嘴上也会说要解放全世界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可是心里想的却是什么时候能过上白面馒头随便吃的日子？当时有个口号：“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行。”（最早似乎是雷锋叔叔在他的日记里提出来的）本人落后，观点是，就算学习毛主席著作，也还是先吃饱肚子效果更好。当然这话只能放在肚子里。
天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含义崇高而且复杂。大体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自然的天，如“天壤之别”，“天有不测风云”，“碧云天，黄花地”等就是。
第二类，神化的，形而上的天“老天爷”。如“叫天天不灵”，“天网恢恢”，“天无绝人之路”等等。不过，中国人没有太深的宗教情结，对于宇宙间是不是有一个人格化的上帝一直很疑惑。所以，在中国的古代哲学中，最高的范畴是“道”，是“理”，而不是“天”。
第三类，由形而上的天引申到形而下的政治理念：国家、政权。夺取政权叫“打天下”“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打下天下的人就是真命天子。天子是老天爷在人世间的代言人，君权天授，至高无上。
以上三种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管着咱们，咱们管不着它。
不过我以为，不管怎么解释，“民以食为天”都是真理。
就我的亲身体会，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最大成就是解决了全国老百姓吃饱饭的问题。
我当然主张要公平，要民主。我的理解是所谓公平，最基本的就是人人都有吃饱饭的权利，不管你是官，还是民，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有没有劳动能力，甚至是傻子。要求别人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勒紧裤腰带，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就是不公平。所谓民主，就是老百姓有权制止任何人的让他们吃不饱饭的行为。
丢掉吃饱饭这个前提，任何的主义、理想，不管被描述的多么冠冕堂皇，都是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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