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老辈人讲，这座叫观音岩的山，因山顶供奉了一尊近两米高的石雕观世音菩萨像而得名。那时，村里人为祈求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常上山敬奉跪拜。
这里山高皇帝远，“文革”时“破四旧”没顾不上这尊石雕观世音菩萨。即便是有人顾上了要来“破”它，也遭到了报应。
说到报应，就不能忽略一个人。
据邻居胡五婶讲，大队会计的儿子陈卫东在区（那时县下面是区公所，区下面是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生产队）中学读了两年初中，算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回乡青年，也是他第一个把“文革”从区上带进村里来的人。
陈卫东初中毕业回到村里无事可做，觉得自己是有文化的人，一直在思考自己的人生，特别是时间一长更觉得农村的无聊乏味，让他觉得日子特别难熬。
他想，作为一个有知识的回乡青年，不能这样成天游手好闲碌碌无为，一定要找点事做，一定要找点有意义的事做，必须干出几件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事儿来。
他琢磨来琢磨去好长时间也没琢磨出个名堂。但是，功夫指定不负有心人。不久发生的两件事让他找到了方向和目标，他的人生从此发生了巨大转折。
一件事是一天下午，陈卫东在村子里溜达，突然听到一阵阵的啼哭声。他寻声而去，发现原来是刘二娃家老人去世了，家里人披麻戴孝办丧事弄出了哭泣声。他萌发的革命精神和政治觉悟让到感到这是旧习，不能搞，与当时区里的“大好革命形势”不符，更有冲突。
另一件事是没过几天的一个早上，一阵鞭炮声打断了陈卫东的美梦，被惊醒的陈卫东很是气愤。他推开窗户，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原来声音是从村头观音岩上传来的。
他抬头望去，山上腾起一大团烟雾，而且这烟雾还在慢慢上升、逐步扩散。他大体上感觉到，那一定是有村民上山在燃放鞭炮向观音菩萨敬贡，他愤愤地认为这是迷信！而且，居然惊扰了我的梦，绝对不能容忍，一定要把农村落后的迷信思想破除掉，把这种反“文化革命”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揉了揉还没完全睡醒过来、睁得不够开的眼睛。
他这一揉倒是提醒了他，让他恍然大悟，使他把办丧事与村民放鞭炮敬观音菩萨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于是，一计冲上头顶，他多日苦思冥想不得法的事，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点门道。这个时候最有意义的事莫过于破“四旧”、除迷信，这样自己就可以把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变成“文革”的新战场，自己就可能成为回乡“文化革命”的先锋和闯将，就会扬名村外，甚至扬名区上，搞不好自己还能上北京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要那样，他不自豪疯了、光荣癫了才怪。
要破除“四旧”和除掉迷信，首先就得搞掉观音岩上这尊石雕观世音菩萨像。可是，怎么搞呢？炸掉它？没炸药；砸烂它，没工具。苦于想不出法子，他难以实施。
他寻思了好几天，也同村里几个有冲劲的“二杆子”商量过，希望能够从他们那里找到破除迷信的法子，可这几个“二杆子”也是秃子的头——无法。
他再次陷入无计可施的苦恼之中，两手插在破了洞的裤兜里，心情沮丧地在村头的乡间小道上无聊地转悠着，不停地用穿着凉鞋的脚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突然，一阵叮当、叮当的声音由远至近传送到他的耳朵里，不停的敲击声就像敲在他脑壳上，让他头脑空灵起来。原来是前些年村里唯一当过兵、退伍还乡的王石匠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在村头一个叫黄沙坎的乱石岗打石头（现在叫采石）。
陈卫东眉头一皱，立马计上心来。打石头，对他苦无良策的榆木脑壳产生了酷热的夏天突遭凉水浇了一般的作用，一个激灵给了他启发。这个启示也似山里大马蜂的尾针狠狠地蜇了他一下，一个法子涌上了他那颗发热发胀的革命劲头十足的脑袋。
他想，村里找不着炸药，何不借助钢钎、二锤（比普通手锤大出两三倍，重约三四斤），把那座石头雕刻的观世音菩萨像敲掉呢？
想到这里，陈卫东来了信心，他踌躇满志，绞尽脑汁四处寻找，没几天钢钎、二锤和绳子一应准备齐全。
他想，这座石雕观世音菩萨是这里方圆几十里地老百姓的魂，要是明目张胆地干，一定会惹得众怒，他们家会遭到大家的白眼，背后会被人戳脊梁骨。这事不能大张旗鼓地干，只能悄悄地砸。
可是，一个人力量又单薄了点，还得找帮手。这帮手又必须是自己的死党，不是死党就可能把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泄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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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卫东想了想，觉得家住村西水井湾的李富贵和家住村口大榕树下的曾二狗二人从小与自己关系就很要好，关键是这二人俯首帖耳，完全听从自己的指挥，是完全值得信任且完全可靠的帮手。
陈卫东找他俩商量，游手好闲、臭味相投的二人与陈卫东一拍即合。在陈卫东的鼓动下，三人越合计越激动，都认为自己要干的是一件惊天动地、前无古人的大事。激动到这里，他们不免心中掠过一阵窃喜。
说干就干。当晚半夜，月黑风高，只有几颗零散的星星在忽明忽暗地眨着眼睛，注视着村里发生的一切。
那时，村里文化娱乐活动基本为零。入夜，人们便早早入睡，村里村外除了偶尔传出几声狗的“汪、汪”叫声，便是一片寂静。子夜十分，山村早已陷入沉睡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将要发生的一件他们始终不会忘记的糗事。
在夜幕的掩护下，陈卫东三人扛着钢钎、拿着二锤等工具鬼鬼祟祟溜出了家门，悄无声息地向观音岩爬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完全不曾想到的情况这时候却突然发生了。
刚出村口，黑夜里猛地蹿出一条大黄狗动作迅猛异常地扑向三人，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大黄狗一口狠狠地咬住了走在前面的陈卫东的左小腿，撕扯着毫不松口。
陈卫东大叫一声“妈呀”！痛得哇哇直叫，痛得眼泪唰唰往下流。跟随的两人早也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逃跑，生怕那狗扑向自己，眨眼工夫早已不见了踪影。
俗话说：叫唤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唤。
陈卫东大叫几声后，突然觉得不可声张，以免暴露了企图。于是，痛得再狠，也得忍着剧痛，他赶紧闭上嘴，把牙咬得紧紧的，心里恶狠狠地想：我必须把山上石雕观世音菩萨砸碎，否则就被这该死的狗白咬了。
他举起手里二锤，拿出吃奶的力气向狗头狠狠地砸去，黄狗松开了紧咬陈卫东小腿的嘴，向后躲闪，结果砸在了屁股上。那黄狗也像陈卫东一样，“嗷”的一声哀嚎，迅速逃之夭夭，转眼间就消失在沉沉的黑夜中不见了踪影。
陈卫东痛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左小腿上四个狗牙咬的洞不停地往外冒着鲜血。那伤口疼得他边流泪边哼哼，边在想：敬爱的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毛主席还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我陈卫东这算什么，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不就受了点轻伤吗？死不了人，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上医院，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封建主义斗争到底，就是一定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陈卫东想到这里，一下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革命的造反力量。顾不得小腿还在流血（也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更没想到会得狂犬病），用手抓一把地上的谷草，把小腿上的鲜血一擦，再吐两口吐沬在手上，往伤口上一抺，毅然决然地从地上站起来，用手一挥，想指挥两个帮手继续前进，可回头一看却不见二人的踪影，他赶忙压低本就有些沙哑的嗓音，招呼富贵和二狗。
陈卫东焦躁地等了好一会儿，这俩人才鬼鬼祟祟地在黑夜里冒出了头，惊恐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陈卫东：“狗……狗……狗呢？狗呢？”
陈卫东怒道：“狗，狗，狗他娘个屁，龟儿子的，怕个锤子呀？遇到个狗儿就把你们吓成这副德性，就不干革命了？一点也没有革命小将的志气和勇气！”
接着，陈卫东非常生气又十分激动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革命就会经常死人，死人的事是随时发生的，不可怕’（原话是‘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们是不怕死的，还怕被狗咬呀？也太没出息了！”并低声冲着两个帮手吼道：“走！继续向观音岩冲锋，向封建主义冲锋！坚持就是胜利，攻上山头，革命一定会成功！”
三条黑影趁着夜色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山顶摸去。
做贼怎么会不心虚？哪怕在山村里听惯了的一声猫头鹰叫也吓得三人一阵哆嗦，“嗖”地一下从路旁树丛中蹿出一只小野物，也吓得人心抖肝颤。
唉！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可这用心要做亏心事，鬼不敲门也害怕呀。
下狠手
陈卫东瘸着腿，与富贵、二狗经过千辛万苦的折腾，平时只需个把小时就能爬上顶的山，这晚却用了两个多小时。三人一边怀揣惊恐一边跌跌撞撞地艰难爬行，终于在半夜时分狼狈不堪地爬上了观音岩。
他们稍稍喘了口气，陈卫东就迫不及待地交代起任务：“富贵、二狗，考验我们政治觉悟高低的时候到了，你俩有没有信心、有没有决心，破‘四旧’，砸碎封建神像，体现我农村革命小将的革命决心和勇气，用实际行动捍卫伟大领袖毛泽东思想？”
借助微弱的月光，富贵、二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陈卫东，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地轻声答道：“有……有……”
陈卫东再用力地问道：“声音大点，到底有没有？”
富贵抬起头，心虚地看了看高高耸立在崖壁上的菩萨石雕像，腿肚子一软：“卫东，咱们还是算了吧，要是我爹知道了不打断我的腿呀？要是村里人知道了，还不把我家祖宗八代都骂完了才怪？而且，据老辈人讲，冲撞了菩萨会遭报应的。”
陈卫东赶紧说：“我们决不能半途而废，费了半晚劲，到这节骨眼儿上，必须勇敢地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我们决不能被封建迷信所迷惑，坚决把一切歪风邪气压下去。”
说到这里陈卫东嘿、嘿、嘿地冷笑了几声，换成一种轻蔑的语气接着说道：“要是你们半途退出，不勇敢地上，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就到‘区革委会’去反映你们革命不彻底的问题，到时把你们全家抓起来，判刑！”
接着恶狠狠地问二狗：“你呢？！”
经陈卫东这么一吓唬，二狗马上说：“我同你站在人民一边，把这尊封建的菩萨像砸碎！”
富贵马上说：“那好吧，我也和你们一起干吧！”
陈卫东的脸在夜色中露出了无人看得见的狰狞的得意。
他说：“这就对了！”
略一思忖，陈卫东开始布置任务：“富贵，平时你上山爬树最快，你拿绳子，从右侧小路上去，把绳子绑在菩萨上面那颗青冈树上，在上面把绳子固定住，一定要绑稳，千万不能滑脱了。这个任务关系今晚的成败，光荣而艰巨，就看你的表现了！”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陈卫东说：“富贵，这次行动结束后，回去把你这个地主老财一样的名字改掉，叫什么不好叫‘富贵’？太庸俗，完全是封建主义、地主老财追求荣华富贵那一套。”
陈卫东咽了一下口水，手里边摆弄着扛上山的铁锤、钢钎和绳子边说道：“富贵今天要大胆行动，用行动体现你的革命精神，下山后，一定要把名字改了。”
他充满自豪感且得意地接着说：“我原来不叫陈卫东，我叫陈光宗，我在区上中学上学时，学校‘造反派’的头头给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多么响亮呀，我要保卫毛泽东主席一辈子，不，世世代代都要保卫毛主席！”
富贵面露难色：“我的名字是爷爷起的，我爸爸想改都没敢改。要是就这么改了，我爷爷手里那个手杖一般大的铁头烟杆还不得把我的脑壳打开花才怪？东哥，还是先不改吧。”
陈卫东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没出息！名字是跟着自己的，又不是跟着你爷爷的，怕什么？要不此事成功后，我们偷偷先改，待革命形势在咱村里占了上风，到时候我们再公开？”
富贵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陈卫东接着坚定地说：“富贵，该你上了，趁现在天还没亮，村里的人也没上山，赶快爬上去，把绳子绑在树上，把事办了就是胜利！”
富贵胆小，怀里装着害怕，且斗志不强，坡虽不高，但爬起来两腿总是不听使唤，几次爬上去，又几次滑下来，手上身上都被树枝划伤了，几个口子流出了血。陈卫东急了，上前向上托着富贵的肉感很强的屁股，富贵用力配合着，好不容易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爬了上去。
富贵颤抖着双手，费力地直哆嗦，使了很大劲才把绳子绑好。然后，他把长出的绳子扔了下来。
陈卫东又指挥起二狗：“二狗，不要当怂包，拿出我们‘革命小将’的精神来，上！”
二狗二话不说，一把抓过绳子，迅速地拴在腰上，手里拿上钢钎、背上背着二锤，脚蹬石壁，三步并作两步，动作敏捷地爬到了石菩萨的头顶上。
稍歇一口气，二狗自己给自己壮了胆。他想，十天前，我上山砍柴，同行的三叔说：上山砍柴经过观音菩萨像前，要手拿几根仙毛草，参拜后才能经过。我没有拿仙毛草参拜，经过这里时居然无缘无故地摔了一跤，到现在我右臂肘上摔的伤口还没完全好，旧恨新仇一并涌上心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来了，就得下狠手干下去。
二狗想到这里，毅然拿起钢钎插在石观音菩萨像的耳朵处，然后举起二锤，对准钢钎，使出全身力气，疯狂地砸了下去。
怪事发生了。
只听“咣当”一声，比大拇指还粗的钢钎居然拦腰断成了两截，更奇怪的是其中一截掉了下去，不偏不歪，正好砸中站在观世音菩萨雕像下面翘首上看的陈卫东的右脚背上。
陈卫东“嗷”一声，痛得大声惨叫起来。他低头一看，右脚背被砸出了一个大口子，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二狗子也吓得不轻，要不是腰上拴着绳子，他也吓得差点掉了下来。
他看了看手里的二锤，再向下看被钢钎砸中嚎叫着的陈卫东，便瞪着眼愣在那里，张着吃惊的大嘴半天没敢出一口大气。
富贵一看这情形，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愣了半天神，突然从沙哑的喉咙里冒出了“唉……哟……唉……哟”的叫唤声，边叫唤边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紧接着，略显痛苦地说：“妈妈呀，龟儿子，老子咋就肚皮痛起来了，妈妈哟，疼死我了！”富贵嚷着嚷着，站起身来就向山下跑去。没等陈卫东回过神来，早不见了富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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