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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兄弟》长篇小说连载(第十二、十三、十一四)(张国东 著)

发布日期:2024-02-24 11:11:14 

                               第十二章 大红花
 
 
 
        不一样的人过着不一样的春节。这年春节,远在江宜的鲁明一个人过着。是好,还是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超市里买回两袋速冻水饺,至于别的菜,随吃随买。没贴对联,没买鞭炮,让别人家的烟花燃在自己心中。大年夜,他煮了一袋水饺,数了一下,刚好二十个,要是想吃饱,还得二十个。他对自己说:“鲁明,你一个人吃得再饱有什么用?那一袋还是留着吧。”在这样的夜里,他唯一的娱乐就是回想,边吃边想。夜的孤寂约束不了灵魂的思绪,回想童年,会有哪些有趣的事呢?鲁明竭力地挖掘被苦涩埋葬的一点点童趣,也好让自己愉悦一番。
       小时候过春节走亲戚,总是跟东明一块儿出发,拎着亲戚送来的馃子到另一家亲戚。两个人一道,也好多得一份压岁钱。兄弟俩玩四方钉游戏,鲁明要是赢不上一局,能追着东明绕村子转上三圈。哥哥愣是饿着肚子迫使弟弟陪他玩到底,把那种执着劲儿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今想来,不免暗自发笑。
        他轻而易举就能想到捏糖人儿的中年妇女:头发短密蓬乱,酱糖色的圆脸像是从自己手中捏出来的,长长的灰色围裙上粘满了糖渣。她把白糖倒入小铁锅中,从车厢底下的篮筐里拿出捡来的破烂塑料鞋底,塞到锅底下生了火,不大一会儿,胶烟四起,还飘散着燃不尽的胶絮。
       说起捏糖人儿,那可是鲁明过春节最感兴趣的一件事。他是闻不到胶气也看不到胶烟的,两眼直盯着锅里,盼着白糖快点儿变成糖浆。捏糖人也算得上一门手艺,待到糖浆熬好,那妇人便拿出竹签,手指捏着蘸坨糖浆,吹吹气稍稍降温。鲁明看得有些着急,双脚不由自主地蹭来蹭去。糖浆软而不烫了,妇人手法娴熟地捏了起来,用小巧的剪刀剪出胳膊、腿和手指,然后用挖耳勺大小的小铁勾弯出各种造型。她最擅长捏得是唐僧师徒,猪八戒肚子大,用的糖浆多就要多收一毛钱。由于妈妈体弱多病,经常吃药,鲁明从爸爸那里要不到零花钱买糖人儿,只能趁捏糖人儿的不注意,偷偷地从她的围裙上捏点儿渣渣抿进嘴里慢慢融化,解解馋。他是不嫌脏的,别说是诱人的糖浆,就连别人嚼过的泡泡糖也要嚼上一嚼,还舍不得扔掉。那是一次在上学的路上,鲁明捡到一个文具盒,打开来,没有铅笔、橡皮擦,只是粘着大大的一坨泡泡糖。他把文具盒扔掉,捏着泡泡糖塞入口中嚼了起来,这意味儿好似“买椟还珠”。他才不管这个呢,捡来的泡泡糖愣是嚼了一个星期后变硬了才扔掉。
       春节看电影、看电视也是一大乐趣,孩童对放映机和荧屏的兴趣往往大于影片故事。那时候,全村上下也就五台黑白电视机,想看上一集《西游记》,不是挤破头就是掉进粪坑。孩子们索性就不去凑热闹了,抓起一根树枝当作金箍棒跑到大街上,见到拄着拐杖的老人就围上去捉“妖怪”,老人们也开始陪孩子们玩了起来。为了丰富村民的文化生活,村委会组织放电影。晚上最热闹的地方在哪儿?无疑是村委会大院儿了。上了年纪的人夹着凳子早早地来到大院儿,很有秩序地一排排坐在荧幕前——坐等!他们知道,第一部影片肯定是戏曲,虽然比不了社戏的实况,但至少大大的银幕也是装得下人的。孩子们对这种形式的戏曲不感兴趣(他们崇尚社戏的参与感),从开始放映到影片结束,都围着放映机,看着转动的两个轮子是怎样把胶片带动起来的。灯光一照,白色的银幕上就有了人,还有声音,很是奇妙。孩童一拨儿接着一拨儿,这一拨儿走了,那一拨儿围上,银幕上会时不时地出现一个黑头或者一只黑手。鲁明和东明没有跑来跑去,两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胶片,很想带回家研究研究。等戏曲结束,开始放映抗战片了,孩子们才争先恐后地来到银幕前,却发现没有半点位置,老人们并没有撤。孩子们只好踮着脚站在砖石上,远远地捕捉闪动的情景。看那墙头上是谁?两个人不会是鲁明兄弟吧!若是第二天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兄弟俩不忘绘声绘色地比画着说:“八嘎牙路……斯拉斯拉……嘿!……”还抹一抹鼻下的人中部位,演示那具有标志性的“卫生胡”。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那胡子意味着什么。
…………
       盘子里空了,二十个水饺吃完了,想不起更多有趣的事了。鲁明就对着灯光下的影子诉说:“谁能懂我?我何尝不想回老家呀!可我不能,不闯出一番名堂决不回老家!我又何尝不想跟爸爸、东明、明明叙叨叙叨哇!我不能,我想让家人看到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鲁明有坚定的信念:努力挣钱、勤俭节约、积少成多、艰苦创业!那些白手起家的励志故事一次又一次打动着他,使他充满自信。他相信,只要去做了,就能成功,因为在他骨子里刻上了“奋斗”两个字。
      门外一阵阵鞭炮声传来,鲁明不再多想,只是看着床头的大红花入了神。他很清楚自己是怎样来到这座城市的,更清楚大红花是怎么得到的,那都不是偶然,也不是计划,是努力奋斗的结果。
       说来话长,鲁明离开家离开小镇后,只身一人来到江宜。他不像东明离家时那样处心积虑地积攒路费,他没有顾虑,什么也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是1996年元宵节刚过,他拿了五十元钱去县城买了车票,坐上了去江宜的长途汽车。他打听到在江宜容易找到工作就去了,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知道有那么一座城,下车已是身无分文,就连车票还是向别人讨要了两枚硬币凑上的。临走时,他吃得饱饱的,像牛一样把胃里填满食物,好在路上慢慢消化,可下车后就觉得四肢无力,险些饿过头。他蹲在路边吐了一阵,晕车的样子和东明如出一辙,真不愧是兄弟。他看到有一位老人蹬着人力三轮车,驮着重物,便冲上去帮着推车。老人觉出脚底轻松,回过头看了鲁明一眼刹住了车。鲁明厚着脸皮撒了谎:“大爷,我的钱丢了,一天了,还没吃东西,我帮您推车,给我买个饼吃,谢谢您了大爷!”老人疑虑片刻后,摸出十元钱递给鲁明说:“拿去吧,不用推了,我自己能行。”鲁明没接,为了表明自己并非是在骗钱,说道:“大爷,买个饼用不了这么多。”说过,他转身就走。“等等!”老人叫住了他,“继续帮我推车吧!”鲁明眉开眼笑,知道老人已经消除顾虑,相信他不是骗子了。到家后,鲁明用尽了所剩的全部力气把货物卸下搬到屋里,五个木箱里装的像是铁质的东西,挺重的。中午饭自然是在老人家里吃了,他们吃过饭聊了一会儿。鲁明接了十元钱,去了老大爷所说的工业区,看到一家做自行车鞍座的工厂贴着招工启事,就填了表报了名。厂里生产加急就录用了他,安排了岗位,安排了宿舍,这一步走得还算顺利。看着厂牌上的照片和名字,他甚是欢喜:我是“嘉思特”的正式员工了!两个月后,鲁明领到了第一份工资,在厂区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搬出了宿舍,想要拥有一个私人空间。
       短短一年过去了,在曾经的那些日子里,车间里经常出现鲁明一个人加班的身影。累了,他就端起茶杯,来到窗前,望着幽深的夜空盘算着:平均一个月攒下三千元,一年就是三万六千元,十年就是三十六万,开个门店做生意够用了。物价上涨工资也会上涨,虽然拿昨天的钱办明天的事不划算,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攒起钱来,不能松懈。只要有信念,漫长的十年定能熬过去。
        有一天晚上,鲁明加过班,习惯性地端着茶杯来到窗前。孙总想亲眼看看那个经常自愿加班的人到底是谁,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从鲁明身后走过,叫了一声:“张鲁明!车间里不能抽烟!”鲁明顿时一惊转过身,不知如何回话。孙总笑了笑说:“哟嗬,不好意思,你拿的是茶杯呀,我还以为捏着香烟呢!”孙总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回家去了,这天夜里,他要睡个好觉喽!
        一个星期后,在建厂十周年总结表彰大会上,鲁明被评为优秀员工,站在台上手捧证书。孙总的讲话是伴着掌声结束的。员工的心情除了激动还有一点疑惑,疑惑于孙总那浓密的头发,从耳鬓就能看得出那是假发 。谁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孙总是真的不想让人了解他的聪明,才会如此弄虚作假。随着大会的继续,焦点开始转移到优秀员工鲁明身上。他和质量奖、节约奖、创新奖得主站在台上,由孙总颁发证书并合影留念,等其他三人下台后,留鲁明一人在台上。孙总满脸笑容,说道:“我们的优秀员工,没有大红花怎么行,来!来!来!”孙总招了招手。杏子手握优秀员工大红花缓步走上台,为鲁明戴上。不知是否冥冥中的有意安排,想要逗留戴花的时间,杏子别了半天才把花别在了鲁明胸前。她无意间抛了个媚眼,这让鲁明的心剧烈地跳了一阵子,却侧过脸,错过了多看几眼的机会。孙总逗笑:“这就是美女配英雄啊!”他向人事部主管招了招手,“给他们俩拍张合影。”人事部主管让两个人站好,真就拍了一张合影,只不过照片只能作为公司内部资料,不能在光荣榜上展出。在大会上,鲁明还代表全体员工讲了一段让人落泪的话:“我觉得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至高荣誉,我们要珍惜,当我们累的时候,就对自己说我是在为荣誉而战,而不仅仅是那点工资。我们都是勤奋的、努力的,工作让我们充实,我们要从工作中寻找乐趣,不再说‘我累了’,要说‘我还行’……”为了这次讲话,他写了大半夜,天还没亮就起床,在空旷的稻田边念了一遍又一遍。是的,他表现得还算不错,没有面红耳赤,他觉得台下就是一片稻田。
       晚上,鲁明把证书、大红花、奖金摆在一起。证书放下面,奖金放中间,大红花放上面,他凝视了一会儿。不行!大红花是杏子给戴的,不能沾上金钱的味道,他想着就把奖金拿开。嗯——还不行!证书是孙总发的,孙总的手怎能与杏子的手相比,他又想到了手,干脆拿起大红花嗅了嗅,仿佛闻到了花香。这天夜里,鲁明还惦记着那个媚眼,居然做了一个梦:他和杏子……只有两个人……
       有了一点念头,有了孙总的挑逗,鲁明才有胆量去痴心妄想。杏子是一朵厂花,每天都有一群男人围着她转,鲁明无法靠近也不敢靠近。别的男人给杏子围了一堵墙,鲁明要想办法跳过墙去。不!让杏子跳出墙来,那可能吗?鲁明毫无信心。也无所谓,既然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了,还怕天鹅反咬两口,把自己的肉丢进粪坑吗?哼——
鲁明买了一张信纸,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字:“一棵树、一朵花,小树不发芽,小花无牵挂,红红玫瑰花,不在手中拿。”他第一个走进车间,此时旁无一人,就悄悄地把信纸放进杏子工作台的抽屉里,上面放了一枝红色玫瑰花。大家都开始忙了,鲁明在工作台上也放了一枝同样颜色的玫瑰花。杏子看到走过来说:“明天早上,在厂门口见,我有话跟你说。”鲁明心想:在厂门口?要是别人看到,多难为情,还不如在杏子上班的路上等她。翌日清晨,鲁明在杏子必经的运河桥上等着,远远地看到杏子骑车的身影。她在桥上停下,冷若冰霜地说:“不是说在厂门口吗?怎么一大早站在这里?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定婚了。”
       定婚?呵呵!鲁明心中十万个为什么:她这是在说给谁听?定婚了还在男人堆里晃来晃去?她可从未拒绝过别人的骚扰啊?她毫无愧疚?那怎么可能,爱情不是儿戏,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她是在游戏人间吗?……鲁明只当杏子是在考验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脸茫然。
      整个上午,车间里一如往常。鲁明和杏子都是厂里的公众人物,他觉得和杏子的碰面是一个不能公开的新闻,应该发生点儿什么,不能这样平平静静。正在他琢磨着会发生什么事儿的时候,走过来两名小伙儿,其中一位笑嘻嘻地说:“鲁明,恋爱了?艳福不浅啊!还想让杏子给你戴大红花呀?”这两个人,鲁明都认识。他们怎么知道了?肯定是杏子说的,她想把自己的秘密公开?哦,这点事儿对于她来说不算秘密——鲁明琢磨了一阵后,一声不吭地干活儿去了。那两个人开始一唱一和地冷嘲热讽起来:“你说人要是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会是什么结果?”
      “就像这位劳模一样呗!”
      “你说癞蛤蟆要是吃不到天鹅肉会是什么样?”
      “浑身长脓疮呗!”
       毫不隐瞒地说,这两个人曾与鲁明因争抢加工原料发生过一些磨擦。他们是表兄弟,表哥叫来缘,表弟叫来生,单看名字,倒像是亲兄弟。他们经常为杏子而疯狂,这明摆着是挑衅。鲁明惹不起他们,只好忍气吞声。他俩看鲁明如此温顺,来缘就顺手牵羊地抓起玫瑰花,来到杏子面前,装模作样地嗅了嗅献给了她。杏子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在鲁明的视线里露出了轻浮的笑脸,还有那油腻的眼神,这让他感到硌硬。她是逢场作戏还是有意而为都不重要了,是他看错了。鲁明揉了揉双眼,他的眼睛——好痛!
       鲁明被多彩的世界迷乱了眼神,做着痴心的梦。梦,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不分高低贵贱,谁都可以去做,做得好了是美梦,做不好了是噩梦,但不管什么梦,终究都是要醒的。夜,是白天的延续;夜梦,是日梦的洗礼。大人们希望日光下也能继续夜里的美梦,当照见自己恍惚的模样时,方如梦初醒;小孩子总能笑着从梦中醒来,乐在酣睡中。日光下奢侈的华丽的现实的“梦”需要用才华和财富去构筑,极易破碎,对于鲁明来说,就更为遥不可及了。他只是希望能把夜梦做得长久一点,可还是身不由己地醒了,是谁唤醒了他?不知道,只怪小时候把未来想得太过美好,长大后才会如此失望。他不懊恼不气馁,把梦做一番回味后,在别人的“梦”里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下了班,鲁明和杏子一前一后进了车棚。杏子推电车时发现车胎瘪了,以为是被扎破了,其实……鲁明本想视若无睹地离开,可脑海中浮现杏子抛的媚眼时又犹豫了,只当自己是个傻子,把电车借给她用。他拿着车钥匙来到杏子面前坦然地说:“用我的吧。”
      “你的?”杏子不相信鲁明会如此大度。
      “谢谢了!我的车胎也没气了,借我用一下,明天还给你!”来生突然夺过钥匙撂下一句话,骑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鲁明深感诧异,意识到这是表兄弟俩为着杏子而编排的戏,被赶上了.果不其然,来缘走过来对杏子说:“我送你回去吧,明天我叫人过来给你修车。”杏子带着迷惑毫无顾虑地上了“贼船”。
       第二天早上,鲁明在车棚等着。来缘送杏子上班,看到鲁明冷冷一笑。鲁明面无表情地对杏子说:“车胎我给你修好了。”杏子听了羞愧地低下了头。正在这时,来生走到近前,他把钥匙还给鲁明说:“谢谢了,还给你。”鲁明接过钥匙面色冷酷,用手指捏着,然后丢在地上说:“送给你了。”说过,扭头走出了车棚。
      “嘿!别生气呀!大家玩玩嘛!”他说得倒是轻巧,鲁明哪有心思陪他们闹着玩啊!
       下班后,鲁明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来缘、来生从身后追来。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来缘一改往日的傲慢,和声细语中带有一番激昂:“鲁明,到我家喝酒,我请客!”鲁明愣了一下,还以为听错了。来生也豪爽直言:“走吧!今晚就我们仨,畅饮一下!别怕,是啤酒。”这不是白酒、啤酒的事,鲁明纳闷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他们身上能有这事儿?是兄弟俩要痛改前非,想找人作个见证?还是要自动出局,让出杏子?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还是打南边儿出来了?鲁明不再多虑,想知道兄弟俩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坐上来缘的车,随他去了家中。
       那是一间不大的出租屋,房间里有一张上下铺,一张桌子,四个凳子,一个冰箱,一台电视。来缘打开一箱啤酒,来生从冰箱里拿出鸡爪、猪头肉、豆腐丝、腐竹、花生米。看样子,来缘、来生是早有准备。来缘满上三杯酒说:“鲁明,你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希望你既往不咎,干了这杯酒,一切重新开始!”鲁明心想:他们是真要洗心革面了,君子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呢?于是,鲁明毫不客气地端起啤酒,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好!鲁明爽快,我俩高兴!那我就说两句,坐!坐!坐!坐下来边吃边聊。”来缘一边说着一边向鲁明示意。
      “我先开个头儿,就说杏子吧,她根本就没定婚,是她自己在谣传。”来生说着捏了一根鸡爪。
      “她定不定婚,跟我又没关系。”鲁明不假思索地接了一句。
       本来是没关系,鲁明一句话,似乎又跟自己扯上了关系。来缘说:“对!跟谁都没关系,我承认,我是喜欢她,追她,表面上我们俩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可你知道吗?她跟我的实际距离老长老长……”来缘一边说一边比画着手势,仿佛真能画出感情的距离。
      “还有我,我也喜欢她,唉——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不说这个。为了表哥,我退避三舍,最关键的是,她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都没有。她坐我表哥的车都不愿坐我的车,要是杏子成了我表嫂,我一样高兴。”来生这一番话道出了他跟来缘之间情同手足的关系——千真万确!
      “来!我们兄弟干一杯!”来缘、来生一饮而尽。
      “你们都比我强,还能跟杏子说上几句,我呢?哈哈……”鲁明说着发出僵硬的笑。
      “鲁明,你知道吗?”来缘说,“杏子她,她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随便,很多时候都是有意的。她说太烦了,烦别人也烦我,我在杏子心里也就是过眼云烟,唉——”
“表哥说得好,别叹气了。来!我们仨再来干一杯,敬不甘寂寞的我们!”来生满上三杯酒,三个人一起干了。
“‘不甘寂寞’,你哪儿来的词儿啊?”来缘不屑地问。
“从生活中来。”
“看我表弟,说话都变味儿了。我呢,也就是杏子的苍蝇拍,前几天不好意思拍到了你,我应该向你道歉。”
“我既然都来了,酒也喝了,那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不提了,我敬你们兄弟一杯!”鲁明满上酒敬了来缘、来生。来生拿出电车钥匙递给鲁明说:“我也应该向你道歉,通过表象看人很难看得透,我没你想得那么坏。”鲁明接过钥匙悠悠然说道:“不必道歉,我们都一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我从不判定某个人怎么怎么样,好中有坏,坏中有好,只要把握分寸,不对别人造成太大伤害,就没什么好计较的。我开始不愿和你们闹着玩,是我想错了,太认真了,我应该一开始就进入这场游戏。”
喝完一箱再来一箱,酒没了,菜也没了,三个人醉醺醺地开始胡说八道。当晚,鲁明睡在了兄弟俩家中。充满酒气的一夜过了,鲁明醒来琢磨着来缘、来生的话,将信将疑,但愿杏子保有一份纯真。
鲁明开始想着怎样去改变一下,不能总是土里土气的样子,是行动上,还是言语上?是心里还是外表?外表容易改变。于是乎,他去了发廊,想学来缘那样给头发弄个造型,换换颜色。理发师建议不能太张狂,鲁明确也张狂不起来,让唐僧去耍金箍棒——不像样!鲁明这样想这样做是为了验证一件事:“我不是癞蛤蟆,也不愿做小丑。”曾有一个男人向杏子献过殷勤,杏子没有拒绝,而是满心欢喜,来缘也没有拿苍蝇拍儿拍他。究其原因:那个男人在他们心中就是一个小丑。他点头哈腰了一个多月便从大家的笑声中消失了,临走时还不忘送给杏子一朵玫瑰花以示浪漫,可那朵花笑得花瓣都落了。那个男人确实不一般:身子瘦弱不说,还是个跛脚,一副着急的长相,脸上的皱纹和斑点早早地绽放了,二十多岁看上去像四十多岁的样子。鲁明想不通,很想问他:“你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婆?”——是的,他不需要“女朋友”这样一个麻烦的过程。现在,该轮到鲁明问自己了:“我到底想找一什么样的女朋友?”杏子的拒绝和来缘、来生的关注是直观的肯定,肯定了他和杏子之间的距离没那么长也没那么远。鲁明想最后一次证实这一点,仅此而已,他是不愿再觍着脸去拉近那似乎可以缩短的距离了。
当鲁明以别样的风度走进车间,大家见了,目瞪却没有口呆。这个问:“怎么不一样了?”那个说:“你今天好奇怪啊!”来缘笑道:“头发蓬松了呀,这偏分挺到位,额头的一绺儿黄毛挺别致啊!”大家不说便罢,这么说来说去,鲁明就觉出自己的古怪。看来,他还真是服不住“热”,对于来缘再正常不过的装束放到鲁明身上就显得怪异,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人。来缘曾经把头发“炸”得跟鸟窝儿一样,还故意在人前左摇右摆地走动。换作鲁明——敢吗?第二天,鲁明变回了原样,大家只剩了淡淡的微笑。来缘却说:“你昨天多帅呀!怎么又老土了,杏子说,她喜欢你昨天的样子,嗯哼!”来缘的直言不讳鲁明不可不信。杏子确实喜欢时尚,但也无须为她再整个造型出来,新潮的玩意儿不属于鲁明。出书/自费出书/个人出书/老人出书/出书流程/出书费用/
鲁明总想用勤奋赢得别人的赞赏,领导认可了姑娘们却不认可。在她们眼里,他只是一台会行走的机器。大红花啊大红花,不该从杏子手中拿,惹得他心乱如麻犯了傻。鲁明觉得和杏子的故事应该有个结局,应该画上圆满的句号。他最大的奢望就是杏子能够永远记得,记得曾有一片露骨的痴情摆在她面前。杏子是他人生中的一道美丽风景,也如一幅画挂在心间。 一天后,还是在上班的路上,在杏子必经的运河桥上,他亲手递给她一张信纸,上面写道:“做一只洁白的天鹅,不要折损你的羽毛,永远不变的美!”看着短短的一句话她默然无语,看得清的不用去想,猜得透的不用细说。两天后,杏子离开了工厂,从男人堆儿里消失了,就连来缘、来生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没过多久,来缘、来生的身影也从工厂消失了。有一种美就是默默无语、不知不觉、悄然无声。很可惜,杏子离别时的静美中没有丝毫的缠绵。
听不到新年的钟声,只有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仿佛进厂一年所发生过的事在响声中炸开了花。鞭炮声渐渐少了小了,没那么密集了,可鲁明还是盯着床头的大红花发呆。它已褪去了激情的颜色,只代表着一种荣誉。
 
 
第十三章 一声问候
 
 
 
LED吊灯照亮整个车间。三十米长的流水线中间是一条绿色输送带,两边各有十张正方形工作台。每张台子上还有一盏支架管型日光灯,给工作台增加了亮度。两年前,车间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三条流水线,如今已增加到八条,倘若再增加一条流水线,就要流到墙外去了。鲁明正在制作样品,实在搞不懂瞿主任哪儿来的奇思妙想,净设计一些不着边际的花样。上次,他拿了一张油滑的PVC塑料膜,要鲁明包在鞍座上,那薄膜捏在手里就想滑掉,结果以失败告终。这次呢?好家伙!他要鲁明把一张又臭又硬的牛皮包在鞍座上,看着牛皮,真想把它剪成一双鞋垫儿垫在鞋里。“哼哼哼……”他笑了。无论他怎样尝试都无法将牛皮完整地包在鞍座上,听着啪啪啪的码钉枪声,牛皮上却连一个码钉都没有,个顶个儿地避开牛皮钻进了塑料壳底板,是技术退化了吗?当然不是!他想给瞿主任建议:把牛皮分成两层,不!三层,那样会柔软一点。他想:若真能如愿以偿地诞生一个牛皮自行车鞍座,还要申请个专利——应该的,那是用我的一双手制作出来的!他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已经布满老茧,无论怎样地折磨它都不会感到疼痛了。他把码钉枪放在台子上,搓搓手,望了一眼8号流水线,光线暗了,三个加班的都已离开。再瞧瞧旁边1号流水线,只有一位女生,她是新进来的员工,并非鲁明的徒弟。看着她孤单的身影,鲁明不由得想起两年前自己刚进厂时一个人加班的情景,很是亲切,应该上前打个招呼。
鲁明把牛皮放进抽屉,收拾好工具关了灯。他走到那位女孩儿面前说:“嗨!该下班了,他们都走了,你也回去吧。”她抬头瞟了他一眼,不敢相信竟会有人来搭话。别人都把她当作一团空气,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如此亲切的声音,低下头红着脸不敢再看他。她只是柔声细语地说:“好的,我这就回去。”她也收拾好工具关了灯,走到车间门口。鲁明拉下总开关,吊灯熄灭了,车间融入了夜的黑暗。他和她一同走进车棚却没再说话,也没有同行,两个人的住处不在同一个方向。
第二天早上,她在他之前早早地站在离厂门稍远的香樟树下。鲁明来上班,当他的身影出现时,她才推着自行车缓步走向门口。他走上前说道:“嗨!早上好!”她笑了,笑得很好看。鲁明瞟了一眼又一眼,她跟昨天不一样了。崭新的工作服里套了一件洁白的衬衣,若不是厂里规定,她想穿上一条长长的连衣裙,也好掩饰自己有些发胖的大腿。她的头发短而浓密,眉梢上翘,夸张的双眼皮像是割出来的,小圆脸上左右各有一个小酒窝儿——不讨人喜欢的脸庞上唯有的迷人的小酒窝儿。她的神色跟昨天不一样了,而不是容貌——化妆也美不起来的容貌。随后的日子,她每天都会等在厂门外,他见到她都会说一声:“嗨!早上好!”下班后,他也总会跟她说一声:“嗨!明天见!”为了这两句话,她喜欢上了早出晚归。
劳作了一天,很少有人愿意在夜里继续白天的工作,更不想连做梦都摆弄手中的鞍座,扣动着码钉枪,不得消停。生产部杨主任也会安排加班人员,不管是安排还是自愿都少不了鲁明,现在又多了1号线的那名女孩。鲁明站起身扩扩胸,扭扭酸痛的腰,习惯性地看了看1号线——她还在。此时,其他同事都在家里吃晚饭了,车间里就剩下两个人。鲁明手中软软的鞍座发泡似乎变成了圆滚滚的石头,裁好的皮革放入烘箱烤热变软。他要在一分钟内,赶在皮革降温变硬之前,迅速地、熟练地、平整而又均匀地将它包在发泡上,然后用码钉枪沿着边缘在塑料底板打上钉固定好。他每天都在重复这样的动作,还要继续下去,每次拿捏指尖都像是被铁锤敲了一下,生疼生疼。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就会想到银行储蓄卡里的钱数,已经增长到九万三千零三百了,为了能使这个数字快速地增长他知道该怎么做——是的!没有别的办法!那一串儿美妙的数字就是最好的止痛药,他咬咬牙接着干活儿。
坐得时间久了,腰部有些酸痛,肚子也痛,还有点儿头晕,感觉身体没有哪个部位是不疼的,已经坚持一天了。他发誓:以后决不再洗冷水澡。肚子越来越痛,是时候收工了。他关了灯,先去一趟卫生间,然后再去跟她打招呼。她看着他走了过去,等着他的“嗨!明天见”。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应该去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事,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一个女生去卫生间看一个男生?不!不!不!在走廊上等着,那也需要有个恰当的理由,是自己切切实实需要去那个地方:想着,她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凉开水,站起身来回走动着。又过了十分钟,她感到真的想去了,不管是否错觉,总之,她喝过了水。
昏暗的灯光下,鲁明弯着腰蹲在走廊上。她背着脸从他面前走过,装作没看见。“嗨!……”鲁明叫住了她。“哦!我在!”这样心直口快的回答怎能作掩饰。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反问。
“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你要是下班的话,会跟我说……可你没有……”她有些语无伦次,不清楚该说些什么。
“你能扶我一把吗?我肚子疼得厉害。”这种疼痛,说实话,鲁明是能坚持得住的,虽不能坚持着干活儿,一个人回家是没问题的。可当他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坚持荡然无存,那句求助的话仿佛不是从他口中发出的一样。
“扶?哦!扶——”她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男生,难免有些紧张。不听使唤的双手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搀扶。鲁明只顾着疼痛,无暇体会搀扶之外的那点儿微妙。他迈着小碎步,把脆弱夸张到了极点。“倘若有来世,我想做个女生。”他暗笑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走出车间,来到车棚。她问:“要我送你回去吗?”他说:“我自己回去吧,这会儿好点了。”
夜里,鲁明没有吃药,喝了一杯温开水,把头包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像是刚刚洗过澡还没来得及擦去身上的水。这一天,就这么过了,以后可是要照顾好身体。早上起来,肚子不疼了,这招儿还真管用。他去上班,见了她,还是那句:“嗨!早上好!”晚上下班,依然是:“嗨!明天见!”然后,才各自回家。随后的两天,鲁明总想接近她跟她聊聊,有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他觉得还能更近一些,从同事到好同事,先拉近这个距离再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准备好了就约她,他说:“今晚不加班了,我有点儿事想问你。”她欢喜地答应了。去哪儿呢?鲁明始终想不好,那就跟着感觉走吧,去街上溜达溜达。一路上,她总是微笑着,似乎微笑比说话更有情趣。鲁明暂时还没想着去体会这种情趣,只是把她看作好同事,要是成为朋友了,那是意外的收获。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还不知道呢。”她说:“嗯——我叫晓鸽。我知道你,进厂那天就知道了,你叫鲁明,是个名人。”鲁明笑了,“名人”被冠在自己身上,有些不符,他倒真希望能成为名人呢。鲁明念道:“晓鸽,很亲切!”她纠正:“是晓鸽不是晓鸽。”鲁明重复了一声:“哦——晓鸽。”他的发音听起来就是“小”,“晓”“小”不分了。她说:“‘小’就小吧。你说有事问我,什么事?”他说:“就是这件事啊。”她说:“这也算事?你可以问领导或者我师父呀。”鲁明被传染了微笑的面孔,不再说话,只为了问个名字,是有找借口的嫌疑,便开始琢磨别的话题。聊厂里的事?没意思;聊生活琐事?太烦了。他们聊了各自的兴趣爱好,还聊到了家乡,很晚才回家,这一路走下来,彼此便有了更深的了解。
中秋节后,鲁明收到了老家寄来的信,是明明写的。他怎么知道我的地址?——鲁明仔细想来,确实往老家打过电话,只是忘了什么时候。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信件,还附有一张照片,一个女孩儿的生活照。书信的内容是:
 
亲爱的哥哥:
你好!很长时间了,没有哥哥的消息,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很想念你,就给你写了这封信。
现在,老家种起了葡萄,我很喜欢那些葡萄,你要是回来了,就尝尝我们家自己种的葡萄。我现在上小学四年级了,我学习很用功,再加上一点点小聪明,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还不确定我将来究竟想做什么,也许是科学家,也许是教科学的老师,那就看我努力的结果了。
爸爸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大的变化,身体也好,你就放心吧。后妈的儿子很调皮,只要我放学回家就围着我转。后妈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让我做家务,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学业有成,也好治治那些村霸。当然了,我是不会为了这个去学习的,我的理想是远大的,不会盯在一个小小的村庄上。后妈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亲眼看到过爸爸同那些村霸争夺宅基地的情景。爸爸一个人在屋子里同那些人舌战,整整一个下午,声音很大。我在院子里跺着脚砸着瓦片,发泄我的气愤。哥哥,你知道吗,那天我哭了,没让任何人知道。我发誓:一定努力学习,将来走出这愚昧的村庄。
后妈说,宅基地来之不易,让我在信里传达一下。她托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说她很漂亮,人家要求有房子,可我们家的老房子都快塌了。她说,希望你能寄钱回来,把旧房拆了重盖。我不知道哥哥怎么想,只希望哥哥将来能够幸福。我按后妈的意思给你传个话,顺便把照片寄给你。她给我的第一张照片是艺术照,是化过妆的,我能看得出来,简直不像个活人,就是一张墙上的贴画。是我让她换了一张,就是你看到的这张。我能为哥哥做的,就这点儿了。
别的就不说了,盼望着哥哥能够回来。
明明
1998年中秋
 
鲁明没想到弟弟还有一点文采,有点儿心思,这很好。想到后妈提到钱的事,他脑子里开始有种声音在响,看到照片时,那声音又小了些。单从照片上看,那女孩儿确实很清秀。鲁明翻来覆去地想:为了她,把钱寄回去?我知道盖房子要花很多钱,家里的钱投资了葡萄园,一点儿没剩?先给我一个美好的念头儿,这当然很好,倘若相亲不成呢?我的钱盖了房子,又搬不走,我愿意留给爸爸,后妈是属于爸爸的,只要他们过得好,我也安心了;可是,我何时才能攒够开店做生意的钱?那些钱可是我的血汗啊!他想来想去有些头痛了,再看看照片,已经直觉地感受到,从这一刻起,不见到照片上的女孩儿,心情将永远无法平静,像一团火,愈燃愈烈。他的内心从来没这么复杂过,当年离开小镇,只身一人来到江宜,那可是毫无顾虑说走就走。现在呢?我这是犯了什么病?——鲁明质问自己却无从找到答案。他提醒自己说:我是发过誓愿的,不闯出一番名堂绝不回老家。可誓愿能平息心中的欲望吗?他的心又激起了浪潮:再过一年,我就二十岁了,我需要什么?我最想要什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一栋房子?苍天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抛硬币。在他看来,宇宙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并不是人样的神,那种力量就在自身周围,只要通过一种有形的方式就能让无形的力量显现出来。东明曾把这招儿学到了骨子里,发挥到了极致,若是币面显示与心中的目标大相径庭,那就重来,再抛。鲁明琢磨出来的这种理念,就像数学概率(一样有着科学性,他自认为并非迷信。他最喜欢用的方式就是抛硬币,那枚“神奇”(那种神奇是他自己赋予的,有些假意)的硬币落在了小镇上,就从古玩市场买了一枚1996年的硬币。他准备好,变换了手法:在光滑的桌面上,用手指一弹,让硬币像陀螺一样快速地旋转,在一瞬间,用手掌按住。他定下规则:字面朝上,寄钱回去。他按住了旋转的钱币,手掌抖动着打开来,看到了——字面朝上。
第二天上班,鲁明问晓鸽:“假如说,你爸妈要给你介绍对象,你会回去吗?”晓鸽觉不出问题的愚蠢,因为她自身也已变得“愚蠢”了。她以为,他是要回老家相亲了,便随口说道:“那要看长什么样啊?”鲁明听后,笑着走开了。随后的日子里,两个人仍是天天见面,晓鸽所担心的事暂时放了下来。
一个月后,鲁明把五万块钱放入了ATM机,输入了爸爸提供的账号。一张张钞票被吸了进去,像是吸血鬼吸食了自己的血液。鲁明省吃俭用,为的啥?他穿的是过时的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破旧的房子。刚进厂那会儿,他曾骑过“大铁驴”(二八大杠)自行车,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像刚从地下挖出来似的。为了买如今的“坐骑”,他思想斗争了两个月,骑上新车后(还是电动的),每天都会察看有没有刮伤——那个爱惜啊!心疼啊!甭提有多在意了。在鲁明看来朴素的装束被别人说成老土,在鲁明看来节俭的行为被别人说成小气。买双鞋子,他会为了两三元的差价跑上几个超市。本就长相平庸略有缺陷的他,如此一来就愈加不讨人喜欢了。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舍得用,就这样寄回了老家,顾虑和忧心被情感的欲望吞噬了。一天后,确定收款,剩下的就是静待老家的消息。
这年春节,晓鸽回老家了,而鲁明依然是一个人度过。
春节过后,天气渐暖,晓鸽回到工厂,又可以天天见到鲁明了。在桃花盛开的时节,鲁明收到了老家的来信。这次是爸爸写的,专为了上次提到的那件事,说那姑娘已经在家等着了,让他回去见个面。两层的小楼年前就已盖好,像刚出生的婴儿。老张关门时都要双手扶着,轻轻地、轻轻地关。过年时,他置买了一些家具,为了赶潮流,还特意做了咨询。张夫人乐得连做梦都在笑,仿佛步入了天堂。钱都变成房子了,鲁明是不想回也得回,趁着桃花盛开的季节,回去见一位姑娘,也是有一点浪漫的。晓鸽知道他请假回老家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和伤心涌上心头。
 
 
第十四章 桃花红
 
 
 
小楼如同花冠吸引着人们的目光,说媒的也就络绎不绝。老张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话里留着余地,万一不成,再瞧别的。姑娘们会为了小楼而委屈自己吗?楼房能证实鲁明的勤劳与稳重吗?别说是老张,就连鲁明都没有信心。他在厂里可是年年拿奖的,但这改变不了姑娘们的审美观。在她们看来,鲁明确实是一台会行走的好机器。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鲁明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老家,只为了见一位姑娘。媒人是她的姑父,跟鲁明一个村的。鲁明在火车上咣当了一夜后,到家了,刚进家门,就听到爸妈和媒人在讲述着什么。他们早已在等候着了,老张和老伴儿看见儿子回来喜上眉梢,媒人也是乐开了怀。鲁明放下行李箱,还没站稳脚跟,就被爸爸拉到媒人面前。老张谦逊地说:“二哈,我儿子不人才,相貌……身高……你以前见过的,没咋变,还是那样。”媒人嬉笑道:“见过、见过,我知道的,这个没关系,这个不成问题,眼小了收光,身材小了精悍!”
“听你说得一套一套的,我就放心了。”老张乐呵呵地说。
“老张,你家有卷尺吗?”
“你要卷尺干吗?”老张疑惑地问。
“有的话,快拿出来用一下!”
面对二哈的催促,老张只好找来卷尺递给他。只见他接过卷尺,把鲁明拉到墙边,贴着墙站直,然后拉长卷尺给鲁明丈量身高。
“我说老张啊,你说你儿子有一米六五,我怎么量出来只有一米六呀!”
“不就差一点点嘛!这个有关系吗?”老张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哦,这个,这个没关系,这个不成问题!”二哈笑了笑,“来,你站直了,让我再量量。”说完,他把卷尺拉到一米六五的刻度,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掐住,在鲁明的头顶滑来滑去,还自言自语地说着:“还差一点点,还差……”他恨不得鲁明能一下子长高那么一点点。
“好了,够了!一米六就一米六!一米五又能怎样?”鲁明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甩手而去。
“唉——”媒人见状长叹一声。
老张赶忙追出门外解释说:“鲁明,你可不能这样,可不能因小失大,那姑娘很漂亮的,春节的时候我还见过呢,她有个姐姐嫁到了外地,她爸妈没有儿子,就指望她了。我和你妈答应人家,等她爸妈年纪大了,就从山里接过来,姑娘这才答应见你。你可要忍一忍啊,快回屋跟她姑父道个歉。”
“我就这身高,有什么好量的!”
“快别说了,进屋去!”
鲁明不情不愿地走进屋里向媒人说了一声:“对不起。”媒人这才云开雾散:“一个人的外表算得了什么!主要看有没有才干!看看这屋里,这客厅收拾得啊,这地板砖、这沙发、这吊顶、这墙纸,还有这家具,这在咱村可是数一数二的,这都是鲁明辛辛苦苦干出来的。老张啊,你有这样的儿子真是福呀!”这来回话都让二哈给说尽了。他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嘴里说的似乎都不一样。他的言行极大地侮辱了他那张不太干净的娃娃脸。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儿吧,老弟准备怎么安排?”老张问道。
“都安排好了,明天我带鲁明去见我侄女。”
晚上,他们商量了一些具体的细节。鲁明对于家乡的风俗知之甚少,也只能言听计从了。穿戴不用太讲究,就是见个面,随和一点好。
朝阳又迎来了新的一天,媒人骑着摩托车带着鲁明来到山脚下,指着前面崎岖不平的山路说:“鲁明,你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会看见路边有个山泉,我给你们约好了在那里见面,她会戴一顶帽子,可别认错人了。骑车过不去,我在这儿等你,她九点钟之前会到的,你要早点儿,不能让人家等你啊!”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等着多着急呀!”
“嗯,也行,那我先回去了,到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那就谢谢了!”
鲁明小时候去山里玩,走过这条山路,蜿蜒曲折地往前延伸,似乎没有尽头。他也清晰地记得那个山泉,一个大大的山泉。确切地说,更像是一个水塘,泉水清澈见底不是很深,过了山泉再翻一座山就是簸箕岭了——姑娘的家所在的山村。簸箕岭家家户户种植桃树,此时正值桃花盛开。远远望去,那定然是花的海洋,不是桃花园桃花林能说得清的,想必要改名桃花岭了。
来到泉水边,鲁明看到水中的倒影,心情有些惆怅,拿起树枝轻轻划动水面,荡起一道道涟漪。过了半个小时,远处走来一位戴帽子的女孩儿,应该是她!鲁明心里怦怦直跳,把准备好的台词过了一遍又一遍。她在鲁明的对面停下脚步,一汪泉水相隔,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她摘下帽子向鲁明挥了挥手,那婀娜的身影令他不敢直视。他也随手摘下帽子,礼貌性地挥挥手。正在他鼓起勇气,准备绕过山泉靠近她时,她却转身走开了,去往来时的路,留下一道背影。哦——原来那不是招手,而是……鲁明心想:这下没戏了。此时的鲁明,不只是惆怅,还有伤感和失落。他何曾想到,初次见面居然如此简单,草草了事,来去匆匆的,还未曾看清她的脸庞,她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鲁明怅然若失地绕着山泉转了一圈又一圈,这山泉哪里懂得他心中的凄凉。过了许久许久,已经快要中午了,他才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媒人等不到鲁明的电话,便去了家中。他说:“老张,鲁明还没回来,也不打个电话,那我去看看,兴许在路上碰见呢。”
“不用了,在家里等着吧,他自己会回来的。”老张说着端上一杯茶。
过了一会儿,鲁明果真回来了,媒人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见了吗?有什么不对吗?”
“见了,还好。”鲁明敷衍以对。
“那就行,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二哈说罢起身便走。
“急啥,在这儿吃饭吧。”
“嫂子别客气了,正事儿要紧,我走了啊。”
二哈出了大门,没走多远,靠在老槐树下,给侄女打电话问道:“喂!二妞,见了吧,怎么样?”
“是姑父呀,还能怎么样,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唉!唉!可别这么说,你要是觉得不好,咱就……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也不能太委屈了。”
“不委屈,很好啊!我是爸妈生养的,我的事就是爸妈的事,我姐嫁到了外地,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了,我是想逃也逃不掉了。只要他愿意照顾我爸妈,什么都好说。”
“真是懂事的好孩子!你说好就好,男人嘛,只要能干就行,像姑父这样人高马大的,现在还是几间破瓦房,白长了这一身肉,有劲儿不知道怎么使。”
“您那一身肉可没白长,您那几间瓦房也没破啊!”
“嘿——二妞,你别取笑姑父呀!行了、行了,不多说了,让你爸准备一下,明天我们都过去,可不能变卦啊!”
“姑父,您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
又是一天过去了。清晨,他们早早地出发,二哈和老张前面走着,鲁明和后妈跟随着。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踏上了山路,隐隐约约看得见远处的桃树林,几座山岭连成一片,分不清是从哪边开始延伸,只觉得漫山的桃花遥相呼应,他们也就走得更快了。到了簸箕岭,走在桃花间,已有淡淡清香扑鼻而来。一朵朵桃花挂满枝头,仿佛有仙女屹立一旁,想与她擦肩而过,好让自己沾上点点仙气。就在岭与岭之间,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在不远处的平地上,有三间瓦房和两间厢房,石头墙木板门,竹栅栏围起的院子,这就是山里人简单的居所——姑娘的家。她的父母走出家门前来迎接,还没到岭上,就与鲁明一家和媒人见了面。姑娘的爸爸客气地说:“走这么远,辛苦了。”二哈说道:“这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爬那山,那才叫真正的山,这只能算是小土包。”
他们来到家中,鲁明注意到那个向他挥过手的女孩儿。她站在门口,看到大家有说有笑地进屋,非但没有上前打招呼,反而有意地回避,走进了厢房。过了一阵子,姑娘的妈妈终于把她请了过来,在一旁坐下。鲁明时不时地会瞟上两眼,看她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坐着,像是在等候大人们的发落。
老张郑重地递给媒人一个红色手帕,里面裹着三千元钱,二哈再转交给大舅子,大舅子再交给女儿,并嘱咐她数一数。那裹着钱的手帕转了一圈之后,最终落到了姑娘的手里,这过程似乎很短,却拉长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大家都默不作声,在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红色手帕上。只见她轻轻地打开手帕,拿出一沓崭新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数着,她纤细的手指瞬间变成了没有血肉的点钞机的触手。这还要数吗?鲁明在心里嘀咕着:难道是要把她买下来,还是她把自己给卖了?有知的人们的感情被那无知的钞票给麻痹了给摧毁了。漫长的点钞结束了,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她重新把钱包好,交给爸爸并点了点头。姑娘的妈妈端上四碗荷包蛋,这可是鲁明的最爱,他看看爸妈和媒人只吃了两个便放下筷子,再看看自己碗里,吃了两个还有四个,再吃两个还剩两个。媒人见状敲了敲桌子提醒道:“鲁明,你要是吃不完,就剩在碗里吧。”鲁明觉得剩下了不好,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能吃完。”结果还真把荷包蛋吃完了。鲁明事后才知道那莫名的规矩——不能吃完。
这一天,双方父母算是见了面,吃过午饭,鲁明一家和媒人便要回去。整个上午,鲁明和那姑娘还不曾搭话。她送他们到岭上,鲁明这才有机会与她并行漫步,与爸妈和媒人相距甚远,这也是父母特意所为。他和她第一次面对面站在岭上,站在桃花间。粉红的桃花映衬着她清秀的脸庞,显出几分淡雅,除了鼻梁稍稍扁平,挑不出别的毛病。临别时,鲁明问她:“你姑父总是称你二妞,你叫……”
“啊?他没告诉你吗?我叫紫燕,紫色的‘紫’,燕子的‘燕’。”
“你真的是为了你父母才……”
“也不完全,我想找一个爱我的。”鲁明听了这话,心中有了一些慰藉,他已经知道随后该怎么做了。
挥挥手,他走了,告别了山村,告别了紫燕。当他回望时,她依然站在岭上,站在桃树边,那是一道无尘的风景。不是鲁明多情,只缘山里桃花别样红,但愿下次相见不要如此陌生。
鲁明和紫燕定亲之后,便准备返回工厂忙碌。他向媒人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想要带紫燕一起去,也好增进了解,没想到,正中了媒人的下怀。二哈兴奋不已地说服了侄女,并希望鲁明把自家女儿也带上。哦,原来他是另有所图,想让鲁明给他女儿介绍工作。鲁明无奈地答应了媒人,他领着紫燕,紫燕带着表妹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后妈在相亲这件事上始终如同旁观,成与不成就看造化了,反正房子是不会化为乌有的。临行前,鲁明问弟弟:“你觉得她怎么样?”明明说:“这是你的事,我不好插嘴。”他怕说错了话,真就没敢插嘴。兄弟相见是高兴的,弟兄离别是不舍得,不舍得让哥哥走,哥哥还是走了。
到了江宜,一座繁华的城市,鲁明安顿好紫燕和她的表妹。厂里没有宿舍,都是在外租的房子。一个星期后,鲁明介绍她们进厂,安排了岗位。电动车给她们用,自己骑了一辆休闲自行车,原来的“大铁驴”早已淘汰卖了废铁。
晓鸽呢?突如其来的女孩儿使她变得沉默了,不加班了,见到鲁明也不打招呼了,只在一味地笑,笑得很勉强,像是戴了一副面具。每当看到这副“面具”,鲁明就会心痛,知道她不是小心眼儿,不会吃醋不会嫉妒。想必,她也心痛,说不出话来——那痛里也在酝酿一种情。不知何时才能重温那两句话:“嗨!早上好!”“嗨!明天见!”倘若心痛变得让他无法呼吸,他会放弃那“一厢情愿”的。所有的变化,鲁明都看在眼里,为何第一个让他心动的不是晓鸽呢?
自打鲁明把紫燕带到厂里,大家见了之后,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鲁明每次去卫生间,后面都会有人尾随,那些富有想象力的男人装模作样地摸摸皮带,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鲁明的下身——这事儿恐怕也只有等鲁明结了婚才能明白。诡异之外,还碰出了意外的巧合,这不得不提到一个人——鲁明的表哥(比他大一岁)他一年前居然向紫燕提过亲,被拒绝了。他虽然不会中间插上一杠,但还是泛起了一点儿涟漪。
其实,鲁明的表哥阿健也只是向紫燕提过亲而已,并不曾见面,当他看到她时也就形同陌路。他为表弟有了相好而高兴,赶忙把楼上小房间腾出来给紫燕和她表妹住,自己和表弟挤在楼下一间。鲁明和紫燕并非一见钟情,更多的是鲁明的一厢情愿,这楼上楼下犹如邻居般相安无事。鲁明心中透亮,可紫燕始终罩着一层面纱,不可琢磨。到了晚上,阿健兴致勃勃地盘问起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楼上那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儿的来历,毕竟都是年龄相仿情窦初开的小青年嘛,也就难怪乎心潮澎湃澎湃的!
“我说老表,你行啊!长得不错,谁介绍的?”
“是她姑父,我们一个村的。”
“她是哪里的?”
“簸箕岭。”
当阿健听到这三个字时,眼皮跳了一下,他继续追问:“她姊妹几个?”
“只有一个姐姐,嫁到了外地。”
阿健听了眼皮又跳了一下,有些思绪波动。难道是她?他揣测着问:“她叫什么呀?”
“哦,叫紫燕。”
真是难以置信,当阿健听到“紫燕”这个名字时咳了一声,没想到果真是她,这也太巧了吧。他稍作镇定后又问:“那你答应她爸妈做上门儿女婿喽?”
“没听她爸妈说有这要求啊,你是瞎猜的吧!”
“呵,是瞎猜的、瞎猜的,看来,她爸妈的要求降低了。”
“哎——听你这么说,你了解?”
“不、不,瞎猜的。”阿健转过脸去不再吱声。过了一阵子,他才说了一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点儿起来呢。”
翌日,天刚蒙蒙亮,阿健就去了厂里。紫燕来到楼下随口问道:“你表哥已经走了?”
“阿健呀,他早就走了。”
“阿健?是哪个阿健?”紫燕诧异地问。
“我表哥呀,还能是哪个?”
“是他?”
“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如此一来,三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紫燕和阿健心知肚明,只是碰面有些尴尬。鲁明满怀疑问,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上班骑自行车时,他神魂颠倒地把本已开着的锁给锁上,车子推不动了才觉出自己的古怪,然后再把锁打开。又到了晚上,紫燕问道:“阿健还没回来吗?”她这可不是出于关心,仅仅是口中的话题而已。
“回来了,又出去了。”鲁明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咬咬嘴唇问紫燕,“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即便是紫燕不引出这个话题,鲁明也会找机会问她的。紫燕冷冷一笑说:“你还是问你表哥吧,他比我更清楚。”
阿健蹲在池塘边,喝完一小瓶二锅头,把空瓶扔进水塘,很晚才回去。鲁明看他半醒半醉摇摇晃晃的样子,想必已经向鱼儿倾诉了难言之隐。鲁明悠然问道:“喝酒了?怎么不叫上我?你当真不认识紫燕?”
“没机会认识,一年前,我妈托人向她提亲,她爸妈想让我倒插门儿过去,我爸妈说不行,然后就结束了。”阿健虽然有点儿头昏,但心里清楚,说出的话也不带酒气,显得很淡定。
“就这些?”
“可不就这些嘛。不过,我听说她在外面很……没事,认识你之后,她应该会改变的吧。”
鲁明品着阿健话里的意思,像是有鬼,不可轻信,但总是心绪不宁。他在心里盘问着:她在外面怎么样?她过去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那都是她自己的事,这跟我有何关系!他思绪一转,又自我否定:不!她现在的态度跟我确实有关系!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阿健无法面对鲁明的眼神,刚进厂不到两个月又离开了。紫燕呢,和她形影不离的不是鲁明,而是她的表妹。傍晚闲暇之余,走在街上,霓虹灯下映照出她和表妹并行的身影,鲁明只能远远地欣赏她那乌黑的秀发和婀娜的背影。鲁明很想找机会问她一声:为何如此冷漠?直到一天晚上,紫燕主动约鲁明去了小区花园。鲁明感到意外惊喜,想要向她倾吐爱慕之情。可最终却事与愿违,她约他不是谈情说爱,而是向他道别。她说:“我想去我表哥那里看看,离这儿不远。”
“你要是不喜欢这份儿工作可以换换,一定要走吗?”
“这跟工作没关系,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待在这里,你总是不想跟我说话,总是离我那么远。”鲁明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我对谁都这样。”
“是吗?听阿健说,你在广州很好,有很多男孩儿追你,你有过男朋友?”
“他知道吗?也是听说的吧,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讲的,我是谈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很在乎这些吗?”
“我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你对我……”鲁明话没说完就咽了下去。
“我表妹来了,回去吧。”紫燕向表妹招招手走了过去,留下鲁明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空有一厢情被风吹散。
留得了人留不住心,鲁明深知紫燕迟早是要走的,他想到的能够做到的就是给她买一部手机,也好方便联系。鲁明下班后已经很晚,他骑单车去了城中手机店,此时街上行人廖廖,店铺十之八九都已打烊。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尚未关门便走了进去,经过一番精挑细选讨价还价后,鲁明买下了一部粉红桃花色手机,并挑选了电话号码,开了票付了钱。当他走出店门,准备回去时,愣住了——他的自行车不翼而飞。要知道,那可是凤凰牌的,才骑了不到十天呀!是为了紫燕,他才买的呀!就这样不见了?是的,不见了!他东瞅瞅西望望慌里慌张,就是不见自行车的影子,过了一会儿才神情恍惚地意识到车子是被人偷去了。“王八蛋!偷我的车!凭什么呀!我招谁惹谁了?”他含着一汪泪骂出了声音。令人懊恼!令人气愤!无奈之下,也只好坐出租车了。回到家后,鲁明很是沮丧,楼上楼下静悄悄的,静得快要结冰,透着一丝凉气。他蹑手蹑脚地进屋睡觉,像是梦游而归。
第二天早上,要去上班了,紫燕才发现鲁明的自行车不见了,于是便问:“你的车子呢?”
“嗯——车子……一个朋友借去了。”鲁明谎言以对。
“你昨晚没有回来?”
“回来了,很晚。”
“这电车还是你骑吧,我和表妹走着去,我跟领导说过了,再做两天。”
电车是物归原主了,可这却不是鲁明想要的结果,但已无需推让,紫燕领不了这份儿情。不说车的事,也不说她辞职的事,鲁明郑重地递给她精心准备的手机,默默无语地骑上电车上班去了。
两天后,紫燕和表妹待在家里,想要走却又没说。鲁明按捺不住问了一句:“紫燕,你真的要走吗?”紫燕没有回话,只是沉默。
爱是美好的,被爱是幸福的,爱错了是无辜的,读不懂看不透的眼神又何需言语。年轻人一厢情愿的奢侈也只有饱经风霜后才会感到惋惜而追忆过去——后悔莫及!罢了!罢了!也许是短暂的离别,也许是永远的分散,就让情随缘而去,缘随人而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犹如一个梦,醒来——都已飘散微风中。
又过了两天,鲁明下班回到家,看不到紫燕。他缓步来到楼上,门是半开着的,听不到一丝动静,探寻的目光只能看到桌子,看不到床,也许她们在休息吧。鲁明在门外站了半个小时后,决定叫上几声,即便是真打搅了她们的休息,毕竟是等过了,也会心安理得。“紫燕——”他叫了一声,无人回应。“紫燕……紫燕……”始终无人回应。他推开门,轻脚走进房间,已是人去楼空,沉闷的空气让人窒息。被子、床单叠得板板正正,她们用行动让鲁明体会到了认真和严肃。他深呼吸、深呼吸,吸进的是伤心,呼出的是心伤。他为何要伤心?被杏子冷落都不曾这样,不应该啊!不能等到伤透了才觉出自己的可怜和可笑。桌子上留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表哥那里了,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就走了?留下两句话,还是写在纸上,就不能当面说吗?鲁明想着心中一阵阵悲凉。也许是紫燕太过纠结,真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紫燕去的地方,鲁明听说过,确实不远。等到星期天,他给她发了信息:“你能告诉我地址吗?”紫燕给他回了详细地址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乘车去找她,那是一个小镇,来接他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和她的表妹。两个人挎着胳膊,不是连体胜似连体,让鲁明无缝可入,依旧是她们俩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
到了家中,气氛瞬间活跃,只见三个比鲁明稍大的年轻人呼来喝去,又是拿酒又是端菜,该不会三个都是表哥吧。紫燕和她表妹呢?怎么回避了?还没等鲁明反应过来,就被“押”上了座儿,萍水相逢,先干为敬!是表哥的不是表哥的都一饮而尽,接下来就是给鲁明敬酒,你一言他一语,没完没了。表哥们喝酒划拳,手指像树枝一样在鲁明面前晃来晃去:“六啊六啊,五魁首啊……三三九啊,抖一抖啊…… ”他们经常在一块儿喝酒,自有一套玩法,鲁明听不懂,只能面带僵笑地陪着,还要身不由己地喝上几杯。几番下来,鲁明已经忘乎所以,也不知喝了多少杯。这可是他第一次喝白酒,只觉得头昏脑涨不知所向,酒席还没结束就已无法站立,看样子是想回也回不去了。这全是表哥们有意所为,紫燕不曾想到鲁明会醉得一塌糊涂,只得给他腾出一个房间住下。
夜里,也只有鲁明一个人,呕吐难忍,无力清扫,整个房间充斥着刺鼻的酒气。长夜即将熬过,待他稍稍清醒,摸摸衣袋,是那部他送给她的粉红色手机……他想:是时候了,该走了……趁着天还没亮,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准备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走到日出,走到天亮。他抬起头闭上眼,酸楚的泪不知是被风吹干了还是流进了心里。无情的人儿有情的风,尽情地吹吧!猛烈地吹吧!吹到正午吹到深夜,不要停歇,吹去所有的忧伤和孤寂!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回到家里,已是深夜,鲁明像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俊朗的外表确实能让人赏心悦目,可内在的骨子里的品质就毫无价值了吗?他几度神伤几度忧,世事无情人有情,留得月下孤身只影,说不完道不尽的梦话说给谁听?一次次被拒绝被冷落,恋爱无从谈起,情窦初开的鲁明倍受打击,是折磨也是摧残,他受够了。老张想让鲁明再相几个看看,他回电话说:“楼房比我高,比我帅,就让她们跟楼房做朋友吧,去亲吻房子吧!”他后悔把血汗钱盖了楼房,只怪自己没有做主,听从了父母。房子啊房子,算得上什么东西,农村人一辈子都在折腾,土墙拆了盖砖墙,瓦房拆了盖平房,平房拆了盖楼房,为了房子,男人们被扒去了三层皮。老家给了他什么?他想不清辨不明,是痛苦还是幸福?是忧愁还是欢乐?是现实还是梦想?除了吃喝拉撒那些事,很难想起什么别的有趣儿的事了。回到老家,鲁明会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起鸡皮疙瘩,不只是因为相亲的事,还有他的童年。鲁明说:“我没有童年!”——不愿回忆的苦涩的童年。他的脑海中很容易蹦出一些不愉快的玻璃碎片一样的事。鲁明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说:“你会不会说话?怎么跟猪一样!”也不知是谁先说的,可能大家都觉得是这样。后来,类似的话就凝结成两个字——猪精,猪都成精了,还是不会说话!鲁明心中深感愤慨:“哪儿来的不会说话!我只是少言寡语,没有闲话,不会东扯葫芦西扯瓢。”他的气愤无处宣泄,只能隐忍。倘若是在城市,守好自己的岗位,领取老板发放的工资,倒也没啥影响。可在农村就不行了,俗话说:“好马出腿上,好汉出嘴上。”——这不成文的理论就强调了“嘴”的重要性。他的心灵遭到了创伤,严重时,与人讲话,嘴唇会微微颤抖,近乎病态。长大后的他,不得不有意识地强制性地磨炼自己的嘴皮子,改善语言表达能力。在学校里,他最不喜欢别人给他起的绰号——小眼儿眯。他曾经被一个大孩子压在地上欺辱,还说着不够标准的大人话:“我在压‘直’(制)你,你知道吗?”想到那个大孩子,不!那群大孩子——就痛恨他们。鲁明总觉得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以至于一个人躲在墙角看别人玩耍。想过来想过去,想过去想过来,他只剩了自言自语:“房子啊房子,你就躺在老家吧,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这个世界是对的,鲁明错了,错不该用自己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他生来就带着错误的标签,没人会为他的言行买单。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得到什么结果,都由他自己承担,甚至要承担自己错误的身高,错误的长相。他小时经常抱着大门外的楝树念着童谣:“楝树高、楝树壮,我抱楝树晃一晃;楝子圆、楝子黄,楝子洗手防冻疮;抱一抱、晃一晃,小孩儿也能爬上墙……”楝树每年都在往高里长,可鲁明却定格在了一米六的身高,他是跳起来也爬不上墙头喽!他也经常用手指扒开两扇眼皮,用力支撑着,希望能把眼睛撑大一点,可不争气的上下眼皮总是那么亲密,以至于难以割舍,睁着眼都想亲上,只留一条缝,让人觉得他是在梦游。鲁明恨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可他没得选择,既然来了,就要勇敢面对,坚强的不应是表面,是在心中铸成一块钢铁,看不见摸不着,除非刨开胸膛。
做人不能总盯着别人的缺点,要学会欣赏别人——道理谁都明白,可鲁明却得不到姑娘们的欣赏。人不可貌相,这是在说给谁听?鲁明向天质问,想来心痛,见到他的姑娘始终得不到赏心悦目的感受。
此生无缘相聚,也只能挥挥手,鲁明最终没能赢得紫燕的欢心。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让伤痛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痊愈。他喝完两瓶啤酒笑了,笑自己傻,笑自己蠢,笑自己无药可救,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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